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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相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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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阴云笼罩,月光稀疏。黑袍司命走在野外泥泞的小路上,步调未曾慢下。缩在她怀里的人蹙着眉,有些凌乱的青丝将秀美的脸半遮掩住。
安静中,风无涯忽然清了清嗓子,“咳咳,喂冰……呃不,司命大人,你这样抱着我累不累啊?”
抱着她的人淡声回答:“还好。”
风无涯心里却总有些别扭。想她堂堂冥界判官,不但被一个妖道暗算暂失了法力,现在还得浑身疲软地让人抱着走……脸都丢尽了。
闷声嘟囔:“我是不是很弱啊,连个凡人都打不过……”
这回对方却不出声了。四下安静,只听得风吹树丛飒飒摇晃。
“呐,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啊。”风无涯堵气。但黑袍女子仍旧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好一会儿,才见那银白色面具下的双唇开阖,淡然回答:“你不是弱,只是有些娘气而已。”
“喂,你这算是在安慰人么!”她愤然抬起头来怒视,一边吃力地挥动疲软的手臂,挣扎道:“你放我下来,这会儿我有些力气了。”
“逞强也是种娘气怯弱的行为。”
“你!”她被这句话噎住,哼哼两声,最后也只能自暴自弃地窝回池寒怀里,安分地任对方抱着。
许是这怨气太重了,司命大人终于肯垂眸看过来一眼,“其实,你已经很不错了。他不是普通的道士。”
风无涯听了眼中焕发些神采,却矜持地没表现出一丝开心。用一种随意清淡的口吻说:“你们好像是老相识啊。”
“他曾经是无量神君座下弟子,后来因为嫉恨杀害了同门师兄,叛离了师门。我这次捉他回去,打算将他交由仙界处置。”
“原来如此!”她有些意外,似想到了些什么,又问:“那你与他有什么仇?”
司命大人的声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他杀了我喜欢的人。”
“哦,哦……”青衣判官缩了缩脑袋。突然觉得,好像那道士也没那么讨厌嘛……
又是一阵沉默。
夜风吹拂,郊野寂静,阴云渐渐散了,现出满天繁星闪烁。风无涯从池寒怀里仰起头,目光越过对方发丝的间隙和那银白面具泛光的边缘,触到一片璀璨。这种感觉却有些似曾相识,模糊遥远。
她莫名地陷入某种情绪里,闭上了眼睛,叹息一般说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抱着了。好暖和……”
“阴司也会怕冷么。”黑袍司命的脚步有那么一瞬的停顿。
“噗,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若你愿意,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的’吗?”风无涯忍不住要嗔怪这不解风情的人。可是感觉到对方气息变得沉冷后,又赶紧识趣地收敛起调侃逗弄的模样,轻叹一声,道:“我不是怕冷,只是喜欢温暖的感觉罢了。”
池寒没有接话。安静下来时,感觉到周遭虫鸣逐渐嘹亮起来。草木森郁,空气里散发雨后清新的泥土味道。
怀里人悄悄抬眼看,只看见银面具下好看尖巧的下巴,还有抿紧的樱唇,却是看不透她此刻的思绪。
良久,黑袍女子才平淡地问:“以前,还有谁曾这样抱过你么?”
没想到她会这样问,风无涯有些诧异。可是想了想,目光就黯淡下来了。
“呐,其实成为判官以前,我是个狐族女子。”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拂在脸颊上的凉风。池寒却分明从中听出了几分苦涩,只是她原本就知晓对方从前的女子身份,并不觉得讶异。
风无涯继续说道:“我从小和外婆在深山里隐居,两个人相依为命。晴朗无云的晚上,她就常抱着我看月亮,跟我说那个公主与负心人的故事。”
池寒:“公主和负心人?”
“是啊,公主和负心人……”风无涯怅然重复了一遍,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会在这个时候,无法遏制地回忆起那段鲜少触及的往事。
“外婆讲完了故事,总会问我是否讨厌故事里那个丢下孩子独自伤心离去的公主。我懵懂地摇摇头,她眼里就闪烁出明亮的光彩,比满天的星星还要美丽。”
池寒脚步顿了顿,再迈开时就变得缓慢了些。
风无涯陷入回忆里:“那时候我跟外婆一起修行。她说若不好好修行,就会和凡人一样有生老病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阴司捉到地府去。我虽然不太明白,却也不想和她分开,更不愿意她为了护我而被山里那些凶恶的妖怪伤到,所以我很刻苦,希望自己不断变强,有一天能保护她。”
池寒:“既然妖物那么多,为何不离开那里?”
风无涯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外婆。她每次都只是苦笑。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被族人驱逐出来的,除了那里,无处可去。那座山,住的都是被弃逐的人。”
说到这里,语气愈发低沉了:“这个世界有时是很残酷的,我们又能去哪儿?别处或许还有更多危险。”
“只是我没想到,外婆后来竟会被人害死……”沉闷压抑的感觉突然涌上来,铺天盖地。她如同溺水一般,渐渐地眼眸里也失了焦距。
手臂间的湿热触觉叫池寒怔了怔,所托重量也一下子轻了许多。低头一看,原来是风无涯变回了原形。怀里深红色的狐狸缩成一团,紧闭着的眼角残留泪痕,小身子不住颤抖着,像一簇忍隐的火焰。
她这会儿可能连维持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又或许……她以为别人读不懂一只狐狸悲伤的表情。
池寒深沉如幽潭的眸子里轻微波动。
小红狐狸把脸埋进她的臂弯里,声音变得沙哑:“那次我外出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异样的血腥味,唤我外婆又不见回应。我顿时慌了,沿着气味去到后院,结果,结果……”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山里新来的豹子精就蹲在院子里,口中撕咬着血肉模糊的狐狸身躯,碎落的皮肉和血迹铺了一地。那是她的外婆。
她脑海中轰地一声,霎时空白。后来,只记得视线变得一片猩红,耳边不断回响着狂戾的怒吼:杀了他,杀了他!
她看见自己扑了过去,咬进那禽兽的咽喉里,爆长的利爪挖出他的眼睛,再把他的肉一口口撕碎,吃掉……
“风无涯,莫入了魔障!”感觉到对方加剧的颤抖和粗重的呼吸,池寒大概能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了。蹙了蹙眉,揽在狐狸背上的手却轻拍起来,安抚对方濒临失控的情绪。
“别说了。都过去了。”
风无涯声音发哑:“我知道……可是我难受。”吸了吸鼻子,苦笑着自嘲:“呵,我这是怎么了啊,突然就说起了那些陈年往事。你不会笑话我吧?”
“如果说出来会好受些,就不要忍着了。”池寒垂眼看她,目光微不可查地柔和了几分,随即淡声问:“后来你才认识了王上?”
“嗯。”风无涯努力平稳住声调:“我杀了仇人后闯入地府,想要抢回外婆的魂魄。却不想,外婆早已魂飞魄散了。我万念俱灰,独自回到小屋里,不吃不喝,坐着等死。直到那天,王上踢开了我的门……”
失去外婆后,她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三天三夜。意外的是,那些早就觊觎她的人竟没有趁机来对付她。每到夜里,她麻木而茫然地看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听见窸窣微弱的呜咽声。她知道,是有人帮她赶走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妖魔。
可是,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会不会被其他妖类吃掉,她已经无所谓了。然而那个穿着凤袍的女子终究忍无可忍踢开了她的门,走到了她面前。
“就这么想死么。”女子沉沉俯视她,声音冷得叫人发颤。
认出对方就是前不久打过她一顿的冥王,她没有多大反应,蜷在床边,漠然问:“为什么要帮我?”
“你外婆魂魄消散前用最后一丝法力向本王托愿,求本王帮忙照看你一段时日。”女子凤眉微挑,“她法力虽浅,意念却着实惊人。大抵是真的放心不下你。”
说到这儿,声调微愠:“本王原是不想答应的,可是现在改变主意了。你真是欠教训呢。”
“她,她还说什么!”听到外婆的消息,她身躯一震,踉跄爬起来,小爪子扯住凤袍的下摆,颤声问道。
冥王定定看着她,目光深沉而锐利,半晌,才冷然开口:“她说,你的出生从来不是个耻辱。”
“你的母亲是她的骄傲,你也是。”
扯住衣摆的那只手徒然一松,她怔然跌坐回地上,眼泪决堤……
“是王上把我解救出来的。”风无涯长长叹了声,用爪子理了理脸上被打湿的毛发,“她告诉我,是外婆在魂魄消散前用最后一丝法力向她托了愿,求她帮忙照看我一段时日。”
风吹得上方树丛缓慢摇摆,平静走着的人也舒展了眉梢,轻声道:“你外婆若还在,定会安心了,因为现在有了容你安身的地方。在冥界,没人会因为你的出身而驱逐你,欺侮你。”
风无涯动作一顿。带着鼻音应了声:“嗯。”
池寒沉吟了一下,继续说,语调严肃却也温和:“还有,不要因为你外婆的离去,让那段弥足珍贵的时光沦为不堪的噩梦,那也是种辜负。”
“辜负么……”狐狸喃喃着,闭上了眼睛:“是呢……”
一滴雨水从树枝上滴落,打在了她心口上,溅开的温度,却是那样烫。
过了会儿,风无涯忽然低低唤了声:“池寒。”
池寒:“嗯?”
小狐狸把脸埋在她怀里,闷声:“谢谢你……”
池寒浅浅勾唇,却不作答。过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前方,说:“前面就是冥界入口了。”
一人一狐的身影慢慢没入远处林子里。却见某只狐狸又突然抬起了脑袋,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些故作的惊恐:“司命大人,说实话,你以前该不会是个男人吧,不然怎么会这样威武强悍?”
司命大人从容的步伐有那么一瞬的僵滞。
“不要逼我动手打你,判官大人。”
……
她们走远后,刚才的那条小道上,路过的一黑一白两个少女停了下来,同时朝远处快要消失的身影望去。
“大黑,你看那人像不像司命?”白衣少女笑着问身旁的人。
“说过多少遍了,我是你姐姐,不许这么叫我。”黑衣少女严肃道。这两人便是阎幽手下的索命阴司黑白无常。姐妹二人外貌俱是娇俏秀丽,只不过姐姐黑无常要比妹妹高挑许多,性格也大不相同,平日里寡言少语地,极少见到笑容。
她凝神望了会儿,奇怪道:“司命大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抱着只小狗。”
“大黑你看错了,那分明是只狸猫。”
“我说了不许……”
“说了不许这么多年来我还不是一直这样叫你的,何况你还唤我小白呢!”妹妹不开心地嘟起嘴。
“你……”黑无常板起脸,却发现反驳不了自己这个妹妹,只能无奈道:“快走吧,那人断然不会是司命大人的。”
“也是,司命那冰山女人怎么可能抱着小动物,还这么有闲情地山中漫步。”
两人说着,牵起身后一排鬼魂继续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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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冥界两大阴司受苦受难的同时,丝毫不觉得少了点什么的冥界众人——
亭中小酌的酒婆:哎呀,心雪的糕点真是下酒。
窗边捧着热茶的心雪:唉,今晚的风好像有些凉呢。
露台上吹着风的孟晚烟:……谁叫她那么讨厌呢……哼。
案前认真看话本的某王上:——哈嘁!!是不是谁又在背后说本王坏话了?!
众人:又是和谐美好的一天啊,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