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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

  •   九转傩塔,承载着百世疾苦,所谓神的授意,皆是虚妄。

      塔内的景象光怪陆离,时而污浊而浑噩,时而澄清而浩瀚,一眼望不见尽头。仿似能听见叶真的轻声细语,像夏夜无尽蝉鸣声中散发的薄荷香气,脚下没有阻碍,一如每个睡不着的晚上,轻手蹑脚走向她的脚步。

      她仿佛就在眼前,在回忆深处黏连着过去,于茂密繁盛的泡桐树下,和那涓涓身影相视等候。

      耳边是苏涔不耐烦的催促:“快些呀,不然不等你了。”

      我点着头,迎向阳光穿过树荫斑驳在地面的身影,懵懵懂懂,磕磕绊绊,走过去,而后加紧脚步,仍止不住那触手可及的身影,在我不断的呼唤、呐喊声中,如极光逝去……

      也许不是那株庭院里琼琼生长的泡桐树,是福利院前那条有着霓虹光影的水泥路,我拼命奔向的,是所谓“自由与向往”的前方,“咯噔”扑到地的,是我整个孩童时期的梦。

      我其实从不想停留原地,我其实很是羡慕那些能被挑走的男孩们,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从不被选择的人,会是我?

      许是我桀骜难驯,许是我乖张恣意,可为什么只有听话的、认命的,才会被选择?

      我眼睁睁看着囚禁我孩童时期的福利院,变成了一堆长满烟川飘散风絮的废墟,看着院中的泡桐树被剪裁得体却再不生长,看着叶真和苏涔在习惯没有叶莫的生活后,依然过得响当当、漂漂亮亮,而我仿似时间的拾荒人,捡拾着微不足道的时光,填写内心骤裂的缝隙。

      我总说要向前看,脚步不停,那些梦魇就不会追上我。

      可我又何尝不是停留在梦魇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越走越远。

      斑斓的光影消散干净,四周白茫茫一片,似乎又回到山河中的某一片田间小路,有轻薄的白雾萦绕在簇蔟荣荣的麦苗间,顷刻是凌乱的脚步碾碎含苞欲绽的麦穗,人们踉跄着,哭嚎着,怀抱着得了瘟疫的孩子,不知所措。

      在无尽又未知的绝望中,才有了大傩神。

      故而人们愿意奉献与生命相比,不值一提的尊严与理智,弯曲膝盖,跪着,祈祷大傩神保佑。若自己背负苦刑永受愚弄,怀中的生命能得以延续,就算以“信仰”作为一生的戒尺,也心甘情愿。

      原来信仰的最初,是对生命的渴求。

      转眼山河变幻,桑田沧海,总有人在动荡中挺身而出,用生命敲响警钟,为保护他人,为永固家园,为在繁华与凋零交替之间,能有载人的风帆、逐波的浪,愿将自己抛诸脑后,就算身如飘零飞絮,也要捍卫心中的光。

      原来生命的延续,也是信仰的不朽。

      原以为高耸入云巍峨显著的傩塔,必然是百世不可承载之苦,没想到仍有人间细腻的温柔。

      就像公子……我的公子。

      我不敢再面对眼前这副景象,只因是他拿自己的万年神魂,建立起的人间温柔。这塔中一切的妙不可言,皆是他的累累心血。我终于明白,他渡不过忘川,却还执意要到我的世界的缘由了,他倾付自己的所有,愿换一个永固山河,与我遮阴避雨,细说思念。

      我的前世,就是个没有家的小石头,追着他上了天空,而后摔入人间,落得粉身碎骨的地步。死后的我,虽将自己化身六瓣,但许是惩戒我主动放弃了生命,于是每一个转世都没有家,不论是滕今月,还是月娘嫁娘,更或是苏杳杳,和游离失散的鬼魄之身,都在执着地找一个“家”。

      我也在找。

      如今终于不用在找了……那个“家”可以是脚下的土地,亦是他向我毫不犹豫伸出的掌心。

      可这座傩塔终究束缚了他上万年,如今我行差踏错地走了进来,他无法毁去恋念不舍的过去,便由我亲手毁去罢。

      读懂这一切,眼中的光怪陆离似乎在急速褪去,与之呼应的是我心口桀桀怪笑的母虫:“勾阵啊勾阵,你为什么就是不上当?”

      “没有世俗的欲念,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么?”我亦笑容狡黠:“右殿把你种在我的心口,是看中我勾阵凶将的身份,要饲养人间最盛的恶意。你不停地催动我的偏执,要我与傩教对着干,与这怪异的世界斗到底。而你明知道我被仇恨与不安蒙蔽了双眼,却要我自己变成吞噬别人生命的深渊。”

      “勾阵!你后悔了?”她大声质问。

      “我不悔。”我举起一直嗡吟的七绝剑,抵上自己的心口。

      “你骗了他,你答应他的三年之约,竟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她意识到不好,尖叫着,躲避七绝剑的剑气。

      可七绝剑是我从封印黎族的深渊里拔出的,换而言之,能被它的剑气惊惧受挫的人,极有可能是当年未死的黎族。

      我算想通了,剑气更近一分,撕扯着挤进微微隆起的胸膛,任来临的剧痛感将自己缓慢包裹:“当年我在天帝荒帝共祝的酒席上,误打误撞看见一个蓝耳朵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哼,你总算想起来了。”

      得到母虫的肯定,过往的很多事都渐渐明了:“原来我在异世蹉跎半生,不仅仅是傩教和回王的手笔,还有你的把戏。”

      我倏然笑了。

      她问我笑什么。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掩下那颗或许莫须有的泪,只是缓缓滑过掌心纹的水渍,让我痴迷又矛盾:“以前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她倏尔不笑了,沉闷的音色让人听不出情绪:“勾阵,你是忘了。可我没忘。黎族也没忘。”

      “你说的对。”剑锋深入,亦是我不悔的决心。

      起初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可我又是那么的贪心,想要自由与明媚,想要风痛快地缠绕指尖,雨能倾盆而下地灌溉内心,走过异世陌生的土地,来到滕家军,来到王都,最后得见傩塔的全貌,看过了人生四分之三的千娇百媚,或许只剩下这一二的寿命,能与我心爱之人共度余生。可我不愿有始无终的活着,更不愿靠我执念长大的心魔,在蛀空我的内心后,操控我的身躯为祸人间。

      她约莫一直在等那一刻。

      可她显然是等不及了,便让傩主和右殿诱我杀戮,堕我成魔。

      我答应白端,让他好好等我三年,如果三年后我不能从傩塔中出来……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勾阵!”剑锋所过是母虫的痛呼,可我已然顾忌不了那么多,下手丝毫不敢松懈,直到将剑尖送至蓬勃跳动的心脏,再一下,便能刺穿自己的心脉,自此心安了。

      “等等,你再看看!”

      脑海倏地一暗,亮起来的,只有一束微弱的光。

      这一幕看来是个暗室。

      之所以说是个暗室,因着除了这束微弱到看不清的光,黑暗中只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少女的手抚上隐在黑暗中的脸庞,笑着说:“原来阿离是这样好看的顽石。”

      黑暗中那个人张了张嘴,又什么话也没落下。

      下一幕,药香幽深,少女挽出苦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他呼吸一紧,沉默片刻缓慢开口:“小侯爷说你此番征兆……是、是命不久矣。”

      最后一幕。

      是男子歉疚的声音:“我该怎么跟你说呢,离虫母虫一旦植入,便是无解……”而少女还徜徉在温暖的阳光下,浑然未觉。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我捂着心口,忍受内心的崩裂,站在一片混沌虚无之中,再没有力气让勇气凝结剑锋,伴着一句“无悔”了却余生。

      我从不指望离虫能有什么解法,我只是想被人认真地选择一次。可阿离他明明知道种下离虫,除了死毫无办法摆脱,却还是瞒着我,骗了我。

      我曾平静地问过他,“我会死,是么?”

      他说,不会的。

      哪怕他实诚地告诉我,离虫无解。

      我也不会在坦然赴死的这一刻,崩坏瓦解。

      哈,我终究,从没被人选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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