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初石

6、幻灭

　　【6】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爱的人终于对我起舞，那尾羽华丽，美得耀眼而炫目。梦醒来时片片撕碎，如坠深渊。

　　魔君卷土重来，以灵魂为祭，再次释放邪气，誓要先灭羽族，一雪前耻，我被挟住，动弹不得，试图再侵他魂识自救，被魔君识破，然后他告诉我，其实我只是一个傀儡，被绑在这幅身躯上，用以养活这具重伤累累的身体。

　　真正的羽族公主，翊的未婚妻子，那个连名字都和他成双成对叫做翎的姑娘，早在九百年前化形历劫时就被天雷所伤，回天乏力，是他仗着修为，移花接木，不惜改天换魂，将她的灵魂移到别处休养，将我的灵魂移过来，只等着有朝一日我将这副身躯养好，再换那个人回来。

　　额间剧痛，是封印在被撕裂。我知道魔君想要做什么，他想毁掉这具身体，是报复了我，也报复了翊。这些年勉励承受，耗损严重，我的魂识已伤痕累累，再经不起任何，离开这具身体，我将灰飞烟灭，再不复存在。

　　脖颈被掐住，即将窒息，我望着那个人，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一段峡谷，万丈云海，百万深渊，艰难地问：“告诉我，你唤的是灵，还是翎？”

　　他不说话，望着我，眼神深邃而哀伤。

　　“为什么不否认？”我难过地望着他，难过得悲痛欲绝，却并不能感觉心痛，是啊，这颗心，这具身体，本就不是我的，又如何能生出痛，灵魂没有知觉，如何会痛？也许，这九百年来，我也并非一无所觉，没完没了的丹药，越养越好的身体，和越修越差的魂识，他知道，我永远也等不到嫁他的一天，撑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灯枯油尽，即便魔君不杀我，我也熬不了多久，只是不甘，原来我勉励承受的痛苦，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尖锐的疼痛袭来，封印被破除，身体开始不受控制，脖颈被攥在魔君手中，我拼尽全力侧过身，猝不及防攻向他左肋，透过刚才，我虽未倾占他魂识，却已探出他命脉。

　　魔君惊慌，忙收手阻挡，翊飞身上前，趁机将我夺回，一手抱着我，边为我续灵，边和魔君战成一团，击向其要害。

　　金光流闪，魔君很快呈现败势。孔雀王神魔同体，纵有滔天戾气，也能一一化解，转为己用，何况区区邪魔，他的强大，我其实晓得，上一回只是不舍他独自赴险罢了。

　　长老们齐齐上阵，将魔君围住，他抱着我停在云头，满身戾气还不待散尽，伸手来触我眉心，咬破手指迅速画了个结，印上我额间，欲修复封印，将我继续和这具肉身连在一起。

　　我躺在他怀中，看着他一遍一遍徒劳地咬破手指，闭上眼睛问：“我的原形在哪？”

　　他浑身一僵，抱着我的手紧了紧，继续匆忙地画结。

　　“被你焚毁了是不是，”我说：“我没有爱过你吧？其实……没有爱过的对不对，这九百百年来爱你的是……翎……我只不过是承了她的感觉，替她爱了你罢？”鲜血顺着额迹滴落，心口处传来剧痛，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替他承受。

　　“你唤的是她，你爱的也是她，你不肯对我开屏，因为你在等她回来，你喊我‘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她，打断我命格的是你，因为你需要一个生魂替她养活这具肉身。”眼泪缓缓流下，我哽咽着道：“九百年前，你……亲手杀了我！”哪有什么大鹏，临终前割开我喉管的那柄金刃，原是他一根赤金尾羽，他不肯开屏给我看，亦是怕被我发现，夺我性命，毁我肉身的是他！

　　他一僵，低头欲握我的手，我飞快地推开他，捏诀印上灵台，使魂魄离体，右手祭出一道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失了魂魄支撑的躯体缓缓倒下，跌落云头。魔君正殊死挣扎，见状发出最后一击，打向那副身体。灵魂随山风飘起，最后一眼，是他奋不顾身飞身扑下，抱住那具肉身，以躯体阻挡那一袭重击——仿若当年阿诺扑向翠翠。

　　报复失败，魔君转而向我扑来，意图同归于尽。我没有躲，亦没力气躲……结束时想，原来魂魄被撕碎，也不过如此，还不及我爱他的万一。

　　翊嘶吼着从悬崖下飞上前来，巨大的戾气迅速聚拢，汇集成业火，瞬间将魔君吞没，焚毁，化为灰烬……我看着他从火中飞奔过来，拢起一道仙障，想要我锁住，封入那具躯体，却怎么也封不住。

　　他的手在抖，慌乱地丢下那具美丽的肉身，施法企图来拼凑我破碎的魂魄，可也只是徒劳，最后他不再施法了，双手拢起来将我捧着掌心，如捧着一团珍贵却即将失去的宝。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他问。

　　“没有。”我说。

　　“开屏呢？”他开始颤抖：“想不想，看我开屏？”说着便要现出原身。

　　金光四散，万丈琉羽，巨大的尾羽缓缓撑开，霞光漫溢。我的眼前却呈现灰白，我再也看不清任何色彩。

　　闭上眼，摇头道：“不，不用了……其实，我看过的……千年前，百鸟朝王宴，那只对你起舞的麻雀，是我……”

　　他手一抖，颤的更加厉害，张口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翠翠告诉我爱一个人要坚定不移，一生一世，总会守得云开，就像阿诺于她，细水长流才好过轰轰烈烈。娘亲也说过任何事只要持之以恒，付出了，便一定会有收获，如同修炼。可是她们却没有告诉我，有时候，付出了，不是对的人，那个人不一定会感动，即便守得云开了，收获的也并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

　　其实我早就死了，九百年前，那个胆大妄为不顾廉耻不知天高地厚不惜颠倒世俗以雌鸟之姿开屏丑陋如麻雀般的百灵鸟，早已死去。像我求而不得的爱，我始终，是等不来他心甘情愿为我开一次屏的。

　　“我以为阿诺可以，我便也能等到，但你站的太高，隔得太远……即便我豁出性命，努力振翅去飞，也无法够到……终究，你爱的人不是我。”

　　没有遗憾，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魂，不过是……替了那个人，陪伴了他这许多年。那句“等你醒来”的诺言，原本就不是说给我听的，所以我连遗憾的资格也没有。他等的是她，话亦是对她而说，即便，勾了他小指的是我。

　　闭上眼，任魂魄消散于无形，终究没有告诉他，那首情歌，我为自己补过下半阙。

　　“蝉儿吱吱地响，

　　小灵灵悄悄望，

　　广寒宫，影孤长

　　几许念想，几许轻狂。

　　想放却向往，终太痴妄，水月镜花梦一场。”

　　……

　　倘若有来生，我愿做一只普通的鸟，普通的容貌，普通的歌喉，找一个普通的郎君，像翠翠和阿诺那样，过普通的一生。

　　没人看美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