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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朝既为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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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师父在哪?”
“主殿。”
“那是哪?”
“……”
阳添妤抓着凉涫生的衣角小跑着一路尾随,凉涫生丝毫没有减慢步子的意思,阳添妤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了许多,凉涫生却是偶然答上一句。在得知她所处的地方就是幽煌殿时,她难抑心中的欣喜,一双杏眼在行路的同时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天墉山掌门住的地方。
迷宫一样的幽煌殿中共十七道长廊,长廊错综复杂,交叉相连。此外,殿内共二十八个房间,房与房之间也要走上一阵,虽说幽煌殿偌大如厮,但实际上在这住下的只有三人:玄仙梁丘濮与他的两个弟子。
即便只是长廊,也修造得无比精致,放眼望过去,尽是单调的赤红色,却叫人一点也不觉得粗俗拖沓,反倒觉得无比壮观。墙上刻满了四灵纹,文理细腻,颜色纯净,青龙的爪间镶进的是一颗颗翡翠,阳光斜照进长廊印在翡翠上,又折射进青龙的眼,仿佛赋予了青龙生命的点睛之笔,朱雀的羽毛、尖喙无一不是勾画了了,雄伟的四灵兽让人望而生畏,惊讶之余又感叹这巧夺天工的雕琢正是恰到好处。
十七道长廊的共汇处有一座小榭,两侧栽着桃树,风扬起,碎了一地的粉红。小榭的上檐边微微翘起,下檐呈鱼鳞形的波浪纹,顶上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腾起在空中慢慢异侧旋转,整座小榭远望去就像顶官帽。
主殿临靠着幽煌殿,一般十六阁长老与玄仙、 真仙在此议事,任何天墉弟子不得入内,殿外也有弟子轮流把守,可见主殿对于天墉的重要性。
几经辗转,阳添妤总算走出了幽煌殿,她昏迷了几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简单梳洗后又出发。再加上凉涫生步疾如飞,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体力早已不支,她嘟起嘴,小手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完全不在乎身上着的是人家的袍子。
“不干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这女娃性子倒是挺大! 凉涫生回头盯着她许久,想了想,薄唇微启似是欲言又止,两汪寒潭从她的发髻扫到小踵,又回到她的头顶。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坐在地上耍赖的她。
阳添妤的双髻垂荡在空中,半股分开各自做髻,垂挂在两侧。前发遮住她的额。侧髫倚着她的瓜子脸垂下,头虽低着,露出了白皙的颈。凉涫生注视她的目光不禁微怔。
回过神来,恍觉自己的失态,面上却仍是平静无澜,凉涫生撩袖露出骨骼分明的手,朝着她的手臂一勾,将还在地上耍赖的阳添妤拉了起来。她重心一偏,摇摇晃晃地还未站稳,便又被凉涫生扛起。
凉涫生望了望天空,风力正好,风向也正同,凉涫生两指横在胸前,凝气周游在丹田。他的身,仿佛鸿毛般再感觉不到地球对他的吸引力,白靴轻点地,便扛着阳添妤乘上风向主殿飞去。
阳添妤被倒挂在凉涫生的背上,血液倒涌,仿佛冲进了她的脑,方才视线中偌大的幽煌殿逐渐缩小到能一眼就能看尽。晕高的阳添妤皓齿咬着下唇,四肢僵直,眼前一黑,再次睁眼不禁一阵眩晕,索性干脆紧闭双眼,任由风像鸣笛般回荡在耳边,抓着花子的手却不由越握越紧。
这人一天里扛了她两次,当她是麻袋吗?
感觉到肩上人的身体异常僵硬,喉间也不时发出隐忍的声音,似是带着呕意。凉涫生御风的速度慢下来,在空中飞稳,阳添妤感觉到不适感在减弱,也睁开双眼,伸手与云朵嬉戏,视线从高处往下看,依稀能看到地上的天墉弟子一个个吃惊地看着他们俩,眼里藏不住的是对凉涫生身上扛着的陌生女子的浓浓兴致。
风吹走一切的烦恼与不适,不知为何,阳添妤突然心情大好,她开始享受在空中毫无拘束,随心俯瞰的感觉,就连发髻也享受这一刻任凭风吹得凌乱。脸正面对向凉涫生的背,鼻尖充斥着他清爽的体香,白衣上飘散着淡淡的桃花香,却又是晚香,丝毫嗅不到生命绽放的气息,只是一味萧条。水泻般的墨发在空中漫舞飞扬,抚过她的眼鼻,轻拍她的白衣。与她的发,交缠在一起,久久不分。
许久,凉涫生终于降回到地面,将背上的她放下,阳添妤一下子没站稳,以极不雅的姿势摔了下去,鼻子上碰了一层灰,白袍子也弄上了泥土。她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金碧辉煌的主殿,鲜艳的红地毯笔直地延伸向仿佛不见底的大殿,门槛修的非常高,殿的两侧栽种着常青树,硕大的树根盘根交错破土而出,树荫望不到边,将大殿整个笼罩住。一片绿盖满赤红的砖瓦,让它显得更加巍峨神秘,从小节衣缩食的阳添妤何时见过如此大场面,脑袋里轰的一声,一下子短路,不知道自己到这来……要干什么。
凉涫生淡淡的看了阳添妤一眼,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便径直朝着主殿走去。
阳添妤狼狈地爬起来,一只手赶忙拉住凉涫生的袖子,一只手仍旧拎着昏厥的花子,她始终低着头走在他身后,慢吞吞地挪进主殿。
殿内一反几日前,今日却在边角落里点上了几根蜡烛,微光在黑暗中仍是不济,风钻进门的缝隙,烛光摇曳在一片静谧中,气氛十分古怪。
阳添妤的眼光扫视了一遍,她看见了那日遣她下山的男子,此时就站在其中一阁长老的椅后,依旧是一身灰袍,下巴布着青色的胡渣,他的眼也对上了阳添妤的,阳添妤骄傲的朝他挑了挑眉,嘴角勾出了一个微笑。
我还是来了。
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面向门的是三个泛着金光的椅,椅上各坐一人,最右边那张椅却是空着,红毯的两旁数十位老者有序盘坐在木椅上。打他们刚跨过门槛,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全移在他们身上,盯得阳添妤浑身不自在。她小心地瞄了一眼,最中间椅上的中年男子身着灰色锦袍,袍上绣着各种华纹,脚蹬黑色长靴,腰间配着一块碧色薄玉,红毯一直延伸到他脚下。他虽不像凉涫生般俊美夺目,但也是仙风道骨,风貌依旧,脸上仿佛还印刻着他年轻时的英勇,不过却多了点看尽世态炎凉的倦态。眉心一颗红色的辰砂,眉宇间却散发着令人不颤而栗的威慑力,褐发垂靠在泛金光的椅上,剑眉半挑,虽一句话都没说,却让阳添妤不敢再望。
最左边坐着一个看起来与中间那位年岁相似的男子,身着一身黑,紫色的发垂在他宽阔的肩上,眉中同样的一点血砂,腰间的玉却是通透的白,姆指上的玉扳在昏暗的大殿中隐隐发光,此时也正看着她,脸上尽是慈祥的笑意。
“弟子拜见师父、师叔。”凉涫生朝着面向门的两个男子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微微作了一揖。
阳添妤心里猜着中间那个应该就是天墉掌门——玄仙梁丘濮,努力压制住自己涌动到快要不能克制的情绪,再抬起眼,勇敢地望进梁丘濮的眼时,已是一湖澄静之水。
“拜见梁仙人!”她知凉涫生是他徒儿,但她现在还属于外人,且她有求于梁丘濮,不加思索地就扑通一声跪在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上。
回声飘荡在偌大的殿的上空,她一言一行满是虔诚,伴随的却是众长老一阵唏嘘。
阳添妤的头依旧低着,双目直直地盯着红毯,她不知道众人为何哗然,她也不知道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她只知道她的执念,不想放弃。
座上的梁丘濮眯着眼睛打量着低头不言的阳添妤,眼前的她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连发髻都松散得几乎要整片掉下来,身着的白袍前后襟穿反不说,腰带还未束紧,松松垮垮地绑在身上,这俨然是一个缩小版的市井泼妇。
叹了一口气,他早已料到她最后还是会上天墉,却万万没想到她会选择走最危险的后山,除去她年纪尚小,毫无仙力不说,凭她一介凡夫俗子,从野兽妖精的爪下平安逃出且爬上几十里,顶着不测风云亦能坚持下来,想必是历经磨难吃尽苦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的执念如此深。
“站起来,看着我。”梁丘濮伸出手停在空中,示意十六阁长老安静,眼睛却依旧直视阳添妤,言到。
周围立即无声,玄仙吐字清晰,宛若是从远古传来的声音,空旷飘渺,慌忙无措的阳添妤起身,抬起被乱发半遮的脸。
梁丘濮凝视她许久,突然伸出右手,一道绿光在指尖凝聚,绿色的光点越来越大,夹着一道风突然朝着阳添妤冲去。风吹起挡着她额的头发,绿光印在阳添妤的眉间,她白皙的额上居然出现了一个像荷花一样的图案。
“你非寻常凡人,身上本就是有魔的气味,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而且……”
梁丘濮的视线停在了阳添妤的腰间,碧水剑的流苏静静的朝向地面,他话到一半却不再多言。
阳添妤听罢面虽无异,心中却是一惊,听他的意思……莫非娘真的是……
四座无不震惊,众口又开始议论纷纷,原来这女娃乃荷花妖之子,还欲修仙,若是收了她,岂非又要重蹈那个人的覆辙了吗……要不得要不得……
“阳谟是你什么人?”
“回掌门,正是家严,可惜他为了救我,灵魂殆尽了。”阳添妤一脸悲伤,仿佛那日的场景又重现在眼前。
梁丘濮听后,剑眉更加紧锁,身形不禁半晃,终究……还是逃不过吗。长老们亦听到阳谟,更是放开了嗓子的议论,周围的声响像波浪一样,一阵高过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阳添妤。”
梁丘濮点点头,正色道:“我已关门再不收徒,你虽勇气可嘉,怕还是白跑一趟了。”
阳添妤听罢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即使自己那么努力,还是不行吗?果然,她还是连爹的遗愿都无法完成。
“求掌门收我为徒,让我爹在九泉之下瞑目!”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
“求掌门收我为徒,让我爹在九泉之下瞑目!”又是一个。
“你回去吧”
简单的四个字,却将阳添妤扔入了万年冰窖,他毫不留情地抹杀了她所有的希望,甚至……画乱了阳添妤所期待的的将来生活的轨迹。
花子已经醒了,它一动不动,任凭阳添妤将它抓在手里,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猜不到她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肯定很难受吧。
她跪了半晌,最后还是站起身,步履沉重地一步步朝向大门走去。既然掌门如此决绝,她也强求不得。转身的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悄悄滑落在红色的地毯上,无人看见,被头发隔开的那一边是怎么样一张悲伤的脸。
凉涫生的视线一直在阳添妤身上,他居然跟不自觉地也跟着转过身,看着她越加落寂凄苦的背影,心中闷得像被石头压着,她一步步迈开,离他远去的脚步声,突兀的响在静的不行的大殿里,每走一步都像有个孩子在压着他心脏的石头上蹦一下。
进殿的时候,她的速度很慢,因为怀揣着对未来的向往与希冀,出殿的时候,她的速度仍旧很慢,因为这一切的破碎及难以抑制的惆怅。
十六阁长老对这女孩的成熟的举动倒是颇为吃惊,本想她应该不是哭就是闹,要不就是跪上个几日,以表自己的决心。虽然这对铁石心肠的梁丘璞来说,根本不起作用。可见这阳谟,教女倒是了得!
“且慢。”
阳添妤停住脚步,疑惑地转过身,脸上的阴霾还未散尽,虽蓬头垢脸却还是难抑杏眼中那难掩的一丝绝望,她看向刚才发话的,坐在掌门左侧的黑袍紫发的中年男子。
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出,不知道真仙要说什么,这女孩自是要离去最好,此刻为何又将她拦下?
“师兄虽说从此不再收徒,不过我没说我也不收,你……”
只见那抹黑色的身影一闪,眨眼间就来到了阳添妤的面前。
“从此你就跟着我,若是你不求上进,败坏师德,毁我天墉名声,也休怪我代替天下处理孽障,清理门户。”
依旧是慈祥的笑容,说着看似冷绝无情的话,但无疑,这是他给她的一次机会。
阳添妤愣了好一会,才分析出眼前男子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说,她有师父了?
肮脏的小脸上糊着眼泪鼻涕,阳添妤抬起脸,咧开了嘴,挤了个她自认为最好看的笑容,却不知在真仙眼里……
实在是难看。
“真仙,这女孩血里流的是魔,且她爹几度不孝天墉列祖,违反天墉条律,还请真仙三思,此人要不得!”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一下子从椅上蹦起,挡在真仙和阳添妤中间,半驼的背像背着一座小山,白色的长胡子随着他的说话在空中不断地晃荡。
“师弟,你……”上座的梁丘濮伸手一拍椅,显然也是没料到,师弟为何会做出如此草率至极荒谬至极的事。
“若你嫌她不够坚持,她小小血肉之躯,现已经站到你面前,若你嫌她非善类,拒她于门下,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倒要看看,我是否能够改了她的命格。”
刚毅的脸上写满了决绝,看了梁丘濮一眼后说到,说话的同时绕过白胡子长老,双眼不眨地看着阳添妤。似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看出什么端倪。
对于阳添妤来说,一切的转变,是幸福来的太快,还是悲伤走的太快,她不知道,但她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心底满满的欣喜,双膝跪下用颤抖扭曲的声音说:
“呜呜……弟子阳添妤…拜见……师父!”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起来吧。”
玉扳指停在阳添妤面前,阳添妤将手往上面一放,轻轻被拉起。
“今日就这样,十六阁长老也莫再生多言,老夫心意已决,也望在众今后对老夫的爱徒,多多指教。”
四堂鸦雀无声,没有人敢上前再加劝拦,也就此作罢。
“汝儿,你先带她下去,为她安排宿处,稍加歇息。待三日后,在我凤霄殿举行授徒礼。”
他刚说完,一个身着粉色薄纱的姐姐就从不知何处闪现,对她微微一笑。
她两弯柳叶眉若笔画,丹唇若点朱,眼晴若浮秋波,天下花颜都被比下。伸出手,对她似笑非笑地柔声道:“今后,我就是你师姐,走吧,我带你去梳妆。”
“姐姐你好漂亮哦……”阳添妤的大脑一下子死机,没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眼前的姐姐撩起薄纱的袖,挡住了脸含蓄的笑了。阳添妤看她一颦一笑出了神,师姐怎么能这么好看……
这呆子对着女子也能犯花痴!
蠢,太蠢了。
花子白了她一眼,一口狠狠地咬上了阳添妤的手指。
“嘶——”阳添妤回过神,杏眼一睁瞪着花子,手指越捏越紧,花子痛苦地想要挣脱她的魔爪。
阳添妤的小手放在姐姐的手中,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朝着姐姐咧开嘴,用刚才对师父的笑容,向他打招呼。
眼前的女子微微一愣,笑颜不变,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
“姐姐你叫什么?”
阳添妤没看到,她对这个姐姐印象特别好,天真地问到。
“我叫温承汝。”
两人一步步往殿外走去,凉涫生眼中复杂的看着阳添妤的背影,突然一只手拍上他的肩。
“你在看那个小不点?”
凉涫生轻轻撇了身后人一眼,恢复神色,依旧是一湖平波。
独自离开。
众人已散去,殿内只剩下那男子以及玄仙真仙三人,刚才嘈杂的殿又恢复了往常的静谧。
梁丘濮闭上双眼,回忆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他痛苦地扶着额头,碧水……
那把碧水剑,已是不如当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