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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Chapter 71.国境之南(下) ...

  •   走出高雄左营车站时,明显能感受到更甚于台中以及台北的炎热。毒辣的阳光以不容回绝之势劈头浇下,毫不留情。迹部在冷空调大开的高铁中勒令我披上以免二度受冻的运动外套,此刻全然成了累赘。将他的外套系在腰间,我只恨自己不能转头扎回凉爽的车站大厅,顺便找卫生间把身上的假两件背带裙换成小吊带和三分牛仔裤。
      在室外多待一秒都是煎熬,好在预约的接车总算压着点晃悠进了泊车区。依旧是看上去不怎么精神的面包车,好在这回车里不再有大声吵闹惹人清闲的小孩子,我不由内心雀跃地欢呼了一声。

      从高雄到垦丁,差不多两小时的路程。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段车程,当车子驶在一段沿海公路上时,我从睡眠中自然而然地转醒,未料想身侧的迹部竟环着双臂,将读了一半的书反扣在膝头,倚靠着椅背睡着了。
      中分且微卷的额发中探出他精致的侧脸,他的眉弓和山根相比大多数亚洲人突出了许多,眼窝陷下迷人的深度,泪痣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将他的额发向后撩了一些,仅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将浅眠的他惊醒了。
      他习惯性地轻皱起眉,眼睛微微睁开一些,抓住我来不及收回的手的同时似醒非醒地啊嗯了一声,尾调上扬。

      “你真好看。”
      迹部微微一愣。
      “这还用说?”
      尽管语气依旧自负,微微扬起的眉毛却泄露了他突如其来的好心情。我满意地偷笑了一声,任他继续抓着我的手,侧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途中飘起毛毛雨,不大,司机师傅却很是紧张。驶入小镇的时候,特地将车停下,去街边的超市买了块毛巾,在将我们送到目的地时替我们将绑在车顶的行李箱取下,还细心地将防水箱面上的雨珠擦干了。

      民宿订在临近垦丁大街的位置,需要沿一条并不平坦的道路爬上一座小坡的高度,再拎着箱子走上一段并不防滑的白色石阶。即将入住的小屋四面漆着的蓝色已经有些斑驳了,搭配同样掉漆的白色屋顶却并不足以败坏人的好心情。
      将箱子在屋内安顿好,我推开门重新走出去。方才爬上的坡道两旁有好几座小屋,地势比我们低些,都是令人心情愉悦的暖色,在油画般的蓝天白云下像孩子随手堆起的积木玩具。视线再放远些,可以看见宽阔的海平面,和蔚蓝的天空吻成一条线。

      海景美则美矣,毒辣的阳光却令我畏缩了脚步。正想缩回屋檐的阴影下,从屋内走出的迹部便在我头顶撑起了一把太阳伞。
      心照不宣的默契令我心里一动,对上迹部的双眼,我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他问我。
      微微一怔,我终是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果然太敏感,总容易被这些微小的细节打动。若是说出口,不免显得有些矫情了。

      好在迹部也没有多问,他比我站得稍后一些。我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他的目光却落在咫尺近的位置。
      “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哈啊?”
      他轻轻掂起我的一缕发丝,语气中含混着我听不太分明的情绪,“都快到腰的位置了。”
      “啊,是该剪了。”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长一点好看。”他说,“本大爷觉得。”
      “那就留着吧。”
      一句无心之词。话音刚落,他便从身后拥住我。
      太阳伞落在地面上,像是羽毛落在湖面上,在突然暗下的画面中发出浪漫且温柔的声音。
      我看着阴沉下来的天色,喃喃道,“又要下雨了呀。”
      他将脸埋在我的发间,低低地应了一声。

      屋檐外的世界被铺天盖地的大雨笼罩,五颜六色皆稀释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雨水中。
      迹部似乎没有放开我的念头,我也就这么任他抱着。做出伸手触摸雨帘的小动作,心却在背后人平稳的呼吸声中化成了一片。

      *

      不知为何,我们停留的这两日,垦丁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落雨。来时声势浩大,去时了无声息。为了夏日海岛而特别搭配的白色吊带连衣裙一不留神便会被角度诡异的风不怀好意地吹起,一有起风的势头,我便不得不谨慎地摁住裙角,尽管这小家子气的动作总会引起迹部的一声嗤笑。

      昨天傍晚,太阳落山时,我拉着迹部去垦丁大街觅食。沿来时路走下小坡,与入口垂直的公路旁,便是一家门铺不大的租车行。
      垦丁的浪漫不止是蓝天大海和小镇,还有驰骋在沿海公路上的机车。尽管机车在台湾随处可见,初到台北时,见识了等待红绿灯的机车将十字路口的四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盛况,我还为此小小吃惊了一下。

      下午躺在床上逼着迹部补了《海角七号》,早已对后半段剧情烂熟于心的我看到一半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他后来有没有看下去,我也没多问。不过我猜他也被阿嘉骑小摩托驰骋在沿海公路的画面洗了脑,看见租车行竟主动拉着我走了进去,结果店主一上来就摊开手问他要国际驾照。
      见他整个人愣在原地,我有些不解,“怎么,你不是在美国考过那玩意儿吗?”
      “……没带。”
      “不一定要驾照吧。”
      说着,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英语试图和店主交流,他却冲我连连摆手。我没趣地摸摸鼻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听不懂我说话还是铁定了心不愿意租给我们。”
      迹部用标准的英音向对方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半分钟后,气得眉角一抽,一边抱怨这原住民的顽固不化一边拉着我转头就走。

      回想起他吃瘪的样子,我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桌子的对面,他抬起头看向我。
      乘公交车至鹅銮鼻公园前下时,恼人的阵雨又不知疲倦地下了起来。上一阵雨留下的积水还未被烈日晒干,又顺着坡度活泼泼地汇成小溪流淌下来。所幸车站旁便是一家便利店,趁雨势突然,反应过来的游客还不多,我赶紧拉着迹部缩进店内避雨。
      为了让公然占座的行为不那么可耻,我特地点了一杯黑糖鲜奶。这是我来台湾后最爱的饮品,没有之一。
      我捧着热乎乎的纸杯,驱逐身上的潮湿在空调房里发酵产生的寒意,冲迹部摇摇头。
      “喏。”我把纸杯递到他唇下,“喝一点吧,不然太冷了。”
      他出于本能想拒绝,却无奈我的热情,只能皱起眉勉强抿了一口,“还是喝不惯,太甜。”
      想起他最爱的不加糖奶的咖啡清苦的口感,我不由翻了个白眼。
      “你的口味太奇怪……”
      他突然站起来,上半身越过小小的方桌,然后俯下来,吻住我,将我的后半句话霸道地堵在嘴里。
      半晌,他用额头抵住我的,看着我微红的面孔,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这个甜度就刚刚好。”
      “……什、什么啊 !”
      “嗯?”
      “不要脸。”
      见他眸子一暗便要再度吻下来,我索性凑上脑袋主动将嘴唇贴了上去,蜻蜓点水般啄了他一下。
      他愣住片刻的反应令我颇为满意。露出小人得逞后的笑容,我侧过头,透过玻璃看向便利店外的天空。
      “啊啦,雨停了。”

      *

      鹅銮鼻公园有一座白色的灯塔,被誉为垦丁必游的拍照打卡地。走出便利店,本欲拉着迹部直奔入口的我却在看了一堆游客从数量旅游团大巴车一拥而下之后,彻底没了兴致。
      其实从我们来时的方向上了这一段坡道后,眼前延伸出的是一个人字路口。路口右边便是鹅銮鼻公园,路口左边则是一段盘山公路的入口。

      见两三辆机车从左侧的公路驶过来,我突发奇想。
      “要不我们走这条路试试吧。”

      虽说平时都是以车代步的大少爷,对旅行时的徒步却似乎并不反感。
      顺着回转的盘旋公路一路上行,除了偶尔驶过的一两辆轿车和机车,鲜有游客出没。前方似乎并不是旅行团希望带游客前往的地方。

      雨后,散去的乌云背面现出澄澈的蓝天和令人窒息的阳光。我撑开太阳伞,自然而然地将伞柄塞进迹部手里。越往上走,坡度也趋于平缓,经过一片宽阔的停车场时,有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在我们前面,我也自然而然地跟上他们,从停车场外的一条小路绕开了阳光恼人的直射。

      接下来的路愈发诡异,一侧是荒芜的杂草,一侧是散发出破旧和腐朽气息的建筑,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了。偶尔能看见在卡车边支起的卖椰子和饮料的小摊,藏在树荫里。
      再后来,马路消失了,脚下是镂空的砖路和还未干透的泥泞,两侧是茂密的竹林。行至这里时,手机信号也完全消失了。有几人从前方与我们擦肩而过,带着活泼的气息,也支撑着我将最后的那段路走完。

      视界豁然开朗。
      及腰的栅栏围起一片不大的平台,平台中央是一座类似船帆的雕塑,并无出奇之处。而栅栏外,是嶙峋的礁石,是宽阔蔚蓝的海面,是近得仿佛能触手可及的天际线。

      在神奈川生活了十六年,伴着潮声出生生长,对我而言,大海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回忆起青春的美好,我下意识便会想起从车站走向立海大校门的那段路,是一条跨海大桥,海风扬起少女们的长发和制服裙,少年们骑着单车追逐着彼此,欢笑嬉闹。
      还有与直子逃课后常去的三浦海岸,我常常乘一小时电车逃离青葱岁月的纷纷扰扰,将自己重重摔进温暖的沙滩。附近还有一家海景麦当劳,门外有一个将双手潇洒搭在椅背上,大喇喇岔腿坐着的麦当劳叔叔。我喜欢叼着甜筒坐在它身边,耳朵里塞着耳机,漫无目的地消磨自己全然意识不到宝贵的时间。

      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海。
      从栅栏外探出半个身体,大海和蓝天宛如一口倒扣着的锅,将我笼罩在其中。眼前的景色宛如楚门的世界,浓缩了一方天地间所有的美好,却让我感觉不太真实。

      “这才是真正的台湾最南点。”仔细看完雕塑下刻着的文字说明,迹部说。
      “这就是?”我有些惊讶,“……真奇妙啊。”
      “嗯?”
      “可能是因为太过具象了吧。”我漫不经心地说,“若是说垦丁是台湾最南部的地区,我可能会感叹一声,啊,怪不得这么美。但若是一旦把‘最南’的概念具象成一个点,具象成这块雕塑,反而感觉仪式感和神秘感都丧失了。”
      “失望了?”
      “有点。”

      话虽如此,我还是将手机交给迹部,让他替我拍张照留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向光的位置,却又被紫外线侵扰得睁不开眼。调整了半天角度,还没等迹部表示出不耐烦,我已经主动摆起手选择放弃。
      心里明明感到扫兴,我却舍不得离去。我趴在栅栏上,眺望着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海面,忽然有些好奇。

      “从这里可以看见日本吗?”
      “你在立海大是跟着体育老师学地理的?”
      “……真讨厌啊。”我皱了皱鼻子,“真神奇,那个年代从这里坐船到日本竟然要整整七天,明明离得这么近。”
      “你也知道是‘那个年代’啊嗯?”

      只一句话,我便知道,他果然趁我午睡时把《海角七号》的后半段乖乖看完了。这倒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毕竟迹部不像是欣赏得了这一类文艺爱情电影的人。

      “是啊,那个年代,太遥远了。”我站直身体,伸手将被海风吹乱的额发拨向脑后,“没有电话和网络,明明只是隔着一汪海湾,却要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来说再见。”
      “现在也一样。”迹部淡淡地说,“一转身就再也联系不上的人,太多了。”
      我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可不像是迹部景吾会说出来的话呀。”我咧开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本大爷很好奇。”迹部走到我身边,迎着海风,将手肘搭在栏杆上,“故事的最后,究竟是友子留下了,还是阿嘉跟着她走了。”
      我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偏偏迹部侧过脸来,微卷的额发在风中扬起好看的弧度,银灰色的双眸定定地凝视着我。
      “你觉得呢?”
      我垂下眼,将复杂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阿嘉是个自私的人,他没有权利要求友子留下,更没有资格跟她走。”

      海鸥带着悠长的啼鸣摇曳而去。
      云朵贴着海平面缓缓迁徙。
      海浪小心翼翼地吻着礁石。
      在一组又一组的慢镜头中,迹部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上忽闪过明媚的流光。过了片刻,缓缓挑起一边的嘴角。
      “真现实啊,你。”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景吾。”
      我唤了他一声,拉住他的手。
      “除了宫崎这个姓氏,我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我配不上你的喜欢。”

      迹部抬起眼,板起的面孔微微泄露出悲伤的情绪。
      “你知道,本大爷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我轻轻摩挲着他指间的戒指,声音很轻,“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我真的跟你走了,你想以什么身份和我在一起?我是宫崎家康藏了十八年的私生女,你是迹部财阀既定的接班人。你的后半生不能和我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和盘根错节的宫崎家纠缠在一起,年少时的爱情是经不起现实消磨的。”
      “你当真对我这么没有信心么?”
      “不是对你没有信心。”
      我红着眼眶,努力维持着情绪的平静,话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你的前途是一片光明,不该被我这样的人留下污点。”我咧开嘴角,“我配不上你,你知道的。”

      迹部静静地看着我。他掂起我的下巴,宝石般的眼眸映出我狼狈的样子。
      “为什么要给自己找借口呢?”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铁定了心不愿意跟本大爷走的人,是你啊。”

      我闭上眼不敢看他,被悲伤浸染的声音在咸湿的海风中犹犹豫豫地散开。
      “过去的十八年,我沉浸在物质的富足中,虚荣而不自知。我认定自己是唯一被辜负的那个人 ,永远在给自己找借口,浑浑噩噩虚度光阴。我一边恨着柏木桐生和宫崎家康,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离了他们连活都活不下去。”
      “母亲离开前,我最后见了她一面。我想恨她,却找不到理由。”
      “哪怕醒悟得太晚,我也必须向他们证明,我不是宫崎真言。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出人头地。只有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底气找回我的母亲,我要挺起胸脯告诉她,我不需要靠别人的搀扶和施舍也能活得很好,我不会一辈子都做一个无用又软弱的傀儡。”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真的,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鼓起勇气睁开眼,迹部的面孔模糊在我眼眶内铺天盖地的泪水中,看不真切。
      他在不知不觉中被身后雕塑投下的阴影覆盖了,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像是一颗沉默的树。
      面对着我心爱的男孩,我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惊觉这份陌生的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心底更是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是那么优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因我而患得患失,因我而无能为力。我坚定认为自己的选择是理性的,我多想告诉他,景吾,当真不必如此,你的人生征途是星辰大海,我也远比你想象的坚强得多。只是这一刻,充斥脑海的不是他在人生场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而是他寻常人模样的点点滴滴,他一次次无言地拥住我,坚定却沉默。

      他轻轻吻在我的额头上,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将我从兵荒马乱的思绪中拯救了出来。
      “有什么好哭的,啊嗯?”
      他用干燥而温暖的手耐心地擦干我的眼泪,自己的眼眶却悄无声息地湿润了。
      “真傻。”他说,“我又不会怪你。”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我心底最后一道坚固的防线轰然崩塌。
      我不受控制地抓紧他抚着我脸颊的双手,在七月的海风中嚎啕大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Chapter 71.国境之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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