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99、【第十四章】心结

　　对于石秀雪的死，花满楼一直很内疚。尽管他知道那并非是自己的责任，但他还是无法解脱自己。

　　花满楼觉得，楚留香一定能理解这种感觉，因为楚留香和他一样，是珍视生命、尊重死亡的人。

　　可是当他向楚留香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是冷笑与讽刺。

　　花满楼很失望。

　　在他心目中，楚留香一向是通情达理的人，而且，既然两人彼此相爱，理应更加包容对方。

　　他无法接受楚留香这样的态度。他想楚留香大概也没有那么爱自己。

　　楚留香本是风流的浪子，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够抵挡他的轻轻一笑，而楚留香自然也很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那他又何必舍弃这些，去和花满楼在一起？

　　花满楼觉得，自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伴着飘落的寒雨，花满楼走出掷杯山庄。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楚留香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

　　◇　　◆　　◇

　　楚留香慢慢地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卧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盖着暖和的被子。他背后的剑伤仍然在隐隐作痛，但显然已被包扎好了。

　　这是什么地方？又是谁把他从野外救了回来？

　　楚留香抬起头，打量着这房中的陈设，却一眼看到了伏在桌上的那个青衣的身影。

　　“花满楼？”

　　他喃喃地道，连自己也不敢确定。

　　但花满楼立刻坐起身来，虽然还带着从梦中惊醒的神情，但已几步跨到床前，急急道：“你醒了？”

　　楚留香定定地望着花满楼的脸，那张清秀的脸上充满了疲劳与憔悴，连头发和衣服也都有些凌乱，像是已有几天没好好整理过。但他的嘴角却带着欣悦的笑意，连声重复道：“你醒了？伤口还痛不痛？想不想吃点东西？”

　　楚留香眨了眨眼，似要把涌上眼眶的那种热乎乎的东西抑制住，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花满楼的手指。

　　花满楼怔了怔，就随着那只手微微的用力坐在床边，听着楚留香叹息般道：“对不起……”

　　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却像直接钻入了花满楼的心底。

　　“对不起，”楚留香继续道，“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我……”

　　花满楼用力回握着他的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跟着笑道：“没有什么。”

　　楚留香顿了顿，才道：“你不生气？”

　　花满楼道：“我不该生气的。”

　　他虽然还在微笑，但笑容中似带着些勉强。楚留香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楚留香抢着道：“你应该生气，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世上最大的大混蛋！可是……你能不能原谅我？”

　　花满楼就算看不见楚留香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语声中的急切。但花满楼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真的不该生气的。我什么都没对你说清楚，就那样骂你，还赌气走了……我……我没有想到……”他像是努力克制着自己，但声音还是开始颤抖，手指也一下子变得冰凉。他用全身力气握住楚留香的手，颤声道，“如果我没回来，你……我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楚留香的眼睛又热了起来，大声笑道：“这一次又是你救了我，是么？我觉得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所以就算你生我的气，不理我，我也要拼命赖上你，决不再放你走！”

　　花满楼道：“我不走，我一定不走。”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捉着楚留香的手。楚留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温和自持的人如此激动地表达着内心，仿佛稍有失神，就会真的失去自己。

　　楚留香叹了口气，深深地望着花满楼，道：“我一定是吓到你了……你本不必……”

　　花满楼却打断他道：“你知道么，石绣云石姑娘，她一直很仰慕你。”

　　楚留香莫名其妙地道：“她仰慕我？”

　　花满楼笑道：“不错，我们聊天的时候，她问了我许多事，都是关于你的。她只恨无缘见到你。”

　　楚留香道：“我以为她喜欢的是你？”

　　花满楼摇头道：“如果她喜欢什么人，那个人一定是你。你若也觉得她很好，你……”

　　楚留香失笑道：“你这是让我去追别的女孩子么？”

　　花满楼的脸红了红，道：“我无权替你决定什么，但只要你喜欢，我……我……”

　　楚留香道：“你是认真的？我去追女孩子，你就不介意？不难受？”

　　花满楼张开了口，却半天没有回答。他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坚决一些，淡然一些，但他终于能出声的时候，声音还是充满了苦涩：“楚留香……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楚留香的心蓦地痛起来，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知道花满楼一定是爱着自己的，正因为这爱如此之深，才会处处只为他着想，甚至不愿意用一点点责任来束缚他。

　　那本是相爱的人应该对彼此承担的责任。

　　楚留香猛地欠起身，背后的伤口却立刻一阵剧痛。花满楼听到他压抑着哼了一声，连忙伸手过去扶住了他。但楚留香的手臂随即环绕上来，紧紧地抱住了花满楼的肩头。

　　花满楼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嘴唇上突然觉得温热而柔软，竟被楚留香的唇牢牢地压住。他睁大了眼睛，满含惊讶的眼底映着楚留香的脸。

　　这是一个热烈而漫长的吻。

　　花满楼第一次知道，可以用这种方式亲吻，而这个吻也不同于他幼年时、父兄那种慈爱的安抚，就像是一把火直接点燃了他的内心。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被楚留香抱着，因为担心对方的伤势而不敢有任何动作。楚留香就趁这个机会深深地侵入他的双唇，两人如同磁石般吸附在一起，无法分离。

　　他们没有说任何话，但又胜过千言万语。

　　不知过了多久，那胶着的唇瓣才缓缓分开。因为伤口疼痛，楚留香无力地松开手，倚在花满楼的手臂间喘着气。

　　花满楼怔怔道：“你……你……”

　　楚留香忍痛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花满楼道：“我……”

　　楚留香欠了欠身子，道：“你再敢说，我就……”

　　花满楼连忙压住了他，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的伤……”

　　楚留香得意道：“那你还让不让我去找女孩子了？”

　　花满楼愣了一阵，才想到将楚留香的身体慢慢放回床上，叹了口气道：“你用这种方式威胁我，我还怎么敢？你……你痛不痛？”

　　楚留香背上的伤处确实在一阵一阵地抽痛，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他笑吟吟地望着花满楼有些怔忡、又有些害羞的脸，温柔地道：“我不痛。你这么在意我，我怎么会痛？”

　　花满楼的脸又红了。

　　楚留香继续道：“你还没有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花满楼这时才能说得出话来，便轻声道：“我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但山庄里的人都说你出去找我，我也不知道你会到哪里找，只能去你第一次撞见我的那座小屋碰碰运气。”

　　楚留香笑道：“你看，我们是不是真的很有默契！我也是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小屋去了。”

　　花满楼道：“可是我还没到小屋，就嗅到了血腥气！”

　　楚留香道：“我是不是该庆幸你的鼻子不像我这么糟糕？不然我就真要糟糕了！”

　　花满楼突然又握起了他的手，紧张地道：“你……你莫要再说这种话……我被你吓一次就足够了！”

　　楚留香叹道：“我果然还是吓到你了么？只是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花满楼道：“我本来不知道，但你身上那种香粉的气味，一闻就知道是从小屋出来的。平时去那里的人，只有薛公子、左姑娘、石姑娘他们那几个人……”

　　楚留香抢着笑道：“你以为我是谁？薛斌么？”

　　花满楼道：“你当然是楚留香。我就算不认识楚留香的脸，总还认识他的手。”

　　说着，他又握了一下楚留香的手指。那是他们早已熟悉的动作，只凭这样一个动作，他们就谁也不会认错对方。

　　楚留香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听到了最美好、最动听的情话。但他拉着花满楼的手道：“这么英俊的一张脸，你居然不认识，实在太可惜了！你快来摸一摸，下次就算你听不到、闻不出，也能认得出我。”

　　花满楼的手刚刚触到他的脸上，就像被烫了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跟着颤声道：“你……”

　　楚留香道：“怎么了？”

　　花满楼道：“这事不吉利。”

　　楚留香笑道：“你怎么还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花满楼缓缓摇头道：“我并不相信，但是……上一次有人让我这么做的时候……你可知她后来怎样了？”

　　楚留香愣了一下，才道：“她？她是谁？”

　　花满楼道：“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位……石姑娘，石秀雪姑娘。”

　　楚留香的心里，突然又有些酸酸的，但他看到花满楼那失落而悲伤的神情，就忍不住握紧花满楼的手，柔声道：“就是那位很喜欢你的姑娘么？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你们……”

　　花满楼道：“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又活泼，又勇敢，可我并没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这些话，我永远也没办法告诉她了。”

　　楚留香目光一闪，道：“她……”

　　花满楼道：“她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的怀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让我摸一摸她的脸，好记住她的样子，可我却……救不了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苦涩，仿佛那一幕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不觉地攥紧拳头，在床边捶了一下，继续道，“不，我并没有看见，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就算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也无能为力，我……”

　　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口，阻止他再说下去。

　　楚留香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句恶劣的玩笑，会让花满楼那么愤怒，那么伤心。

　　对楚留香来说，那只是因为吃醋的无理取闹，是情人之间小小的龃龉，是可以用安慰的话平息掉的孩子气。但对于花满楼，那却是他心底隐藏着的伤痛，是他的自卑和悔恨。

　　没有人知道，花满楼也是自卑的。他总是担心自己因为失明的缘故，而不能做到正常人该做的事，所以他才会加倍努力地生活，让自己比普通人做得更好，让大家都觉得他是完美的。

　　但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他这种自卑就会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他所有的能力不足，都会被归咎于失明，而失明又会进一步放大这种无能感，让黑暗吞噬他的整个身心。

　　石秀雪死在他面前的时候，恐怕也是他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候。

　　现在楚留香也知道，花满楼为什么对自己的受伤那么在意，简直是小心翼翼，不敢说一句反驳自己的话，甚至不敢回应自己的玩笑。

　　他抱着昏迷的楚留香的时候，一定又想起了那绝望的时刻，他一定无法承受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都死在他的怀抱里。

　　他那么热爱生命，所以也比常人更重视死亡，当生命消逝的时候，他会比任何人都理解那种悲伤。

　　即便死去的人已不会悲伤，他也会替那些人悲伤。他把这些视作自己的责任。

　　想到这些事的时候，楚留香的心就像泡在了滚水里。疼痛不断在胸中翻涌着，那是他为花满楼感受到的疼痛。

　　于是楚留香凝望着花满楼，用最温和的声音道：“这不是你的错……”

　　花满楼突然转过头，面向着他笑了笑，道：“你知道么？你和陆小凤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还是满含了苦涩，他的笑容中没有一点宽慰的意思。

　　楚留香摇头道：“如果你继续听下去，也许会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说，人都会死的。”

　　花满楼道：“但她本不该那么早就死！她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的希望，很多的梦……”

　　楚留香道：“然而这并不由她来选择，也不由你我来决定。对于死亡，我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花满楼没有再回答，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楚留香又道：“我知道这些道理你心里都清楚，你应该和我一样，想的不是如何拯救别人，而是如何帮助别人，因为那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事。”

　　花满楼喃喃道：“我们的能力……可我……”

　　楚留香道：“你知道的，帮不了更多的人，只是你的能力不足，和你的眼睛没有一点关系。”

　　花满楼沉默着，但从他的神情就能看得出，他在品味着楚留香的话。然后他抬头笑道：“你觉得……我还算有用？”

　　楚留香也大笑起来，道：“你若是没用，我已死了好几回了！”他笑得那么开心，一下子牵动了伤口，就疼得哼了一声。

　　花满楼连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而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含笑道：“你这个人，就是太爱找麻烦，神仙来了也管不住。我要是有个儿子像你，只怕也早被他气死好几回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整章的狗血，希望大家喜欢【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