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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中秋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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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楚留香跟着自己上了马车,花满楼才觉得有些不对。
“你……”
被花满楼认为是来送行的楚留香老实不客气地坐下。花满楼甚至能听得出来,他还悠闲地叠起了那双长腿,不像坐在马车上,倒像坐在家里院中的石桌旁赏月似的。
楚留香看着花满楼略带惊讶的神情,笑得眯起眼来。
“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花满楼嘴唇动了动,把问话咽了回去。既然楚留香要卖关子,他决定顺其自然。
楚留香果然有些不能得逞的郁闷,一边摩挲着鼻梁一边说:“去桐庐。”
“桐庐?”
花满楼抑制不住地惊呼出声,心底感到了细微的颤抖。他不敢相信楚留香的意思,但他知道楚留香就是那个意思。
楚留香笑得越发像一只偷了鸡的狐狸,从花满楼的神情,他能看出他有多么成功。
“你可知道,”他故意放缓了语速,像是在把每个字都投进花满楼激起波浪的心湖,“四天之后,桐庐的花奉时花老爷,要为他的长房长孙做汤饼大会?”
花满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楚留香准备了一个惊喜,但没想到这惊喜如此之大,又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但他沉吟半天,也只是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有些犹豫地道:“你觉得……这合适吗?我去祝贺我祖父的周岁?”
楚留香抚慰地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暖让花满楼觉得非常安心。
他听见楚留香柔和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回家看看,虽然那还不是你的家,但……那毕竟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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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花家的宅院,就在富春江畔,山明水秀的地方。楚留香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就觉得花满楼合该生在这里。
花满楼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嗅着那久违的、熟悉的、清新的气息。
然后他笑着回头,问楚留香:“你还没告诉过我,你是哪里人?”
楚留香说:“湖广,江陵。”
花满楼眉梢一动,笑道:“千里江陵一日还?”
楚留香却推了推他,然后两个人就并肩走起来。楚留香一边走一边说:“现在是你回家,又不是我回家。你若想去,下次我带你回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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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虽非江湖人,却熟悉江湖事,何况楚留香这“盗帅”的名头,是不管为富仁不仁的大户都值得记住的。
幸好这个时候的楚留香,一派风流潇洒的大家公子形象,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份不薄的贺礼,规规矩矩地从大门拜谒,登堂入室。
也幸好花家上上下下,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好奇心多过忌惮,尤其是未出阁的几位小姐,躲在绣楼里帘子后面,远远地就能看见她们探出的半张俏脸,听见她们故意不去压低的叽叽喳喳。
花满楼跟在楚留香后面无奈地笑。
“你这女人缘,也未免太好了些。”
“你吃醋么?”
楚留香摸着鼻子,挡住狐狸一样的笑容,眼里却闪着得意。
花满楼只得拂了拂衣袖,哼出一股冷气,自顾走进厅内。
楚留香跟上去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些姑娘,应该算是花满楼的曾祖姑母,他要真吃醋,也实在有些那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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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很热闹,席面很丰盛,酒更是难得一见的好酒。但楚留香和花满楼当然意不在酒。
花满楼率先走了出去。
他这个人,到哪里都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尤其是满席的人都围着楚留香问长问短的时候。而等到楚留香也顺利脱身,却几乎找遍了整个花园,才在一丛茉莉花旁看到了花满楼。
听到他脚步声的花满楼还是坐在石凳上,一动也不动,只静静地笑着说:“原来这里一直种的是茉莉。”
楚留香轻轻叹了一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似乎能感觉到从花满楼的心底传来的那种喜悦与彷徨交织的悸动。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花满楼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之一时,或许他曾无数次地坐在这里,嗅着茉莉花的清香,安静地想他的心事。
然而他现在只是个不被人注意的客人。
风月无情,流年暗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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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感到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动作轻柔,掌心温热。他觉得有些惊讶,但并不太慌张,只是迷惑地抬起头来。
“请问,阁下是……”
楚留香怔了怔,没有马上说话,却望着花满楼缺乏光彩、而带着疑问的双眸。
陌生而有些戒备的神态,和疏离的口气,都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几乎与此同时,楚留香全身都本能地进入一种警惕的状态。他没有回头,已拉住花满楼的手向旁边一滑,平平滑开了七尺。
花满楼却和另一个声音一齐叫了出来。
“陆小凤!”
“花满楼!”
楚留香呆呆地看着那个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跑过来,一把捉住了花满楼的手臂,大笑道:“你这家伙,你到底是跑哪儿去了!怎么一走就是一年多,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你可知道花老伯和你六位哥哥有多着急?”
花满楼笑吟吟地拍着那小胡子的后背,回答却还是安静柔和的:“你一下子问这么多话,叫我怎么说?”
小胡子好像并没有在等他继续,而是转头盯着楚留香,眼中有些戒备,但更多的是好奇。
“花满楼,这位是你带回来的朋友?”
花满楼茫然地摇了摇头。楚留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究竟在哪里?花满楼又为何不认识自己?
还有眼前这个人……
楚留香的目光在小胡子的两撇小胡子上转了转,又在他两道眉毛上转了转,然后开始摸鼻子。
“阁下是……”
楚留香摸着鼻子,抢在小胡子之前道:“你是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小胡子哈哈笑着走过来,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得意道:“我当然是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说,如果我不是陆小凤,还有谁是陆小凤?”
楚留香的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却觉得这样的解释实在太不可思议。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陆小凤已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问:“你的轻功真好,你到底是谁?”
楚留香道:“在下姓楚……”
他一下子打住了话头,不知该如何继续。他本来应该编个假名,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实话。他心里清楚,如果真的说出自己的名字,陆小凤一定不会相信。
既然这世上有陆小凤,那就不应该有楚留香。
陆小凤却笑得更大声了,他甚至走上来拍拍楚留香的肩膀,道:“你这个人真是有趣!我说你轻功好,你就姓楚,你不会告诉我你是楚留香吧?”
楚留香也笑了起来。就算他觉得眼前的事实在太荒唐、太不可想像,他还是忍不住大笑。
这个陆小凤,实在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心起来。
楚留香笑着说:“没错,我就是楚留香!”
很显然,就算他这么说了,陆小凤也不会当真的。
陆小凤只是继续大笑着,用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拽着他和花满楼一起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那太好了!你知道吗,我陆小凤平生最崇拜的就是楚留香,花满楼平生最喜欢的,也是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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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回到了家里,就像他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突然从街上消失。他的记忆出了些奇怪的问题,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其中发生的事。他最后能记得的,就是和陆小凤上街买酒。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自己家的花园里,坐在自己最喜欢的那丛茉莉花旁,一个陌生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那人是谁?
后来那个人见到了花满楼的父亲,才规规矩矩地说:“晚辈姓楚,名邦彦,字仲举,是湖广江陵人氏。”
陆小凤和花满楼两个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江湖中有这么一个人。
“也许他不是江湖人。”花满楼说。
陆小凤表示反对。
“你难道看不出他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在花园里,我离他的背后还有两丈远,他就已察觉了。而且他的身法……”陆小凤轻轻抹了下唇上的小胡子,“他的身法简直像鬼魅一样,看都看不清。”
并没有看到这些的花家员外,对楚留香的态度也有些模棱两可。
“楚公子和犬子……是朋友?”
楚留香看了看站在一旁、仍然对局势感到茫然的花满楼,压下心里的担忧。毕竟这里是花家,花满楼的家,眼前的人是花满楼的父亲,陆小凤是花满楼最好的朋友。
花满楼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安全、更舒适了。
楚留香摇了摇头:“我和花公子只是初识,似乎还称不上朋友。”
花满楼的心里,意外地猛跳一下。
初识?
只是初识?
为何一个初识的人,会亲切地将手放在自己肩上?
为何自己会和这个初识的人一起待在花园里、自己最喜欢独处的地方?
为何……在那之前的事,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初识?”
花员外显然也很疑惑,踌躇地打量着楚留香:“那么楚公子并不是一直和犬子在一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片刻之间编好了回答:“我是今日才偶然遇见花公子,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就送他回来。”
花满楼听着这公然的扯谎,却一言不发。
在门外遇到自己,然后结伴回来,总比两个人突然出现在花园里,要令人置信得多。
花满楼却在内心坚信,这个人和自己的消失及回归,有着莫大的联系。
花员外的目光闪动,又追问:“那为何你们会到花园去?”
楚留香知道,自己和花满楼来的时候确实走的是大门,然而是很多年前的大门,是眼前这位花员外的父亲刚满周岁时、这座宅子的大门。在这个时代自然没有人看见。
他又看了看怔忡的花满楼,心怀歉疚、但毫不犹豫地把黑锅甩了过去。
“只因花公子离家日久,一直惦记着花园,我们就……走了个捷径。”
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得体,然而在楚留香落落大方的笑容下,竟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
花员外没有说话,陆小凤却又一次大笑起来。
“楚兄的轻功,果然直追当年的盗帅楚留香!我可不记得花满楼能那么轻松地跃上他家花园的院墙啊!”
花家的院墙很高,足足有两丈三尺高。不要说花满楼,就是陆小凤,只怕也无法一跃而上。
陆小凤双目灼灼地盯着楚留香,觉得真是有趣极了。
在陆小凤觉得有趣的同时,花员外的目光中却流露出疑惑。
楚留香笑了笑,然后他的人就突然不见了。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甚至有人心里涌起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陪着花满楼回来、看上去像个风流公子的并不是人,而是什么精灵妖怪。
就连陆小凤也没看清他的身法,只看到一个掠出门去的模糊的影子。
花满楼缓步走出屋门,走到一棵树下,静静地仰起头。
他当然看不见楚留香站在树梢上的身影,但他知道,楚留香就在上面。
然后他笑着说:“陆小凤说得没错,楚兄的轻功果然已臻化境。”
楚留香轻轻跳下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的心却已沉落到谷底。
花满楼一点也不记得他了,不记得两人一起经历的一切,也不记得对他的称呼。
楚留香望着脸色释然的花员外,淡淡笑道:“花公子谬赞了。”
花公子。
楚兄。
就像他们从来没有相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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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留在了家里。
他自己的住处当然是县城一隅的那座小楼,四季都开满了鲜花的小楼。小楼的大门永远是打开的,只要有人需要,随时都可以进去寻求帮助。
花满楼记得自己已住在小楼里八个多月,也遇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
他急于回小楼去,不仅是还想继续这种看似平静、却又充满冒险的生活,也因为挂念着他的那些花。
但花员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留在了家里。
花员外说:“三天后就是中秋了。”
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花满楼的六位哥哥也都会赶回来,花满楼自然不好就走。
而且,他对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令家人担心了将近一年的事,也心怀歉疚。
陆小凤抹抹唇上的小胡子,说:“你对我倒是没什么抱歉哈?”
在花员外的盛情邀请下,陆小凤和楚留香也都留了下来,一起过了中秋节再走。
陆小凤本是四海为家的浪子,花满楼又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留得再痛快也没有了。
而楚留香,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去哪里。
这已是花满楼的时代,陆小凤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的楚留香,只是一个挂在江湖人嘴边、可以闲聊的话题。
楚留香只能先硬着头皮住在花家,住在这个并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听了陆小凤抱怨的花满楼笑出声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如果我知道我会离开,肯定要事先跟你打招呼的。可现在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哩,你不能怪我。”
陆小凤的目光闪了闪,充满了惊讶:“你还是想不起怎么离开的,去了哪里?”
花满楼偏着头思索片刻,才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深山中有一种妖精……”
他话还没说完,陆小凤已经又是笑、又是叫地打断了他:“你想让我相信你被妖精抓走了?花满楼,你当我陆小凤是三岁的孩子,还会听鬼怪故事哩!”
然而两个人就这么笑成一团,仿佛刚才说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作为那个故事里的“妖精”,楚留香在一旁静静地坐着。
他第一次见到花满楼这么活泼、这么开心,笑得像个孩子。他已看惯了的那种淡泊清冷的微笑,已很少出现在花满楼的唇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爽朗、明亮、几乎耀眼的神情。
如果说和他在一起时的花满楼是午夜静静绽放的昙花,那么现在的花满楼,回到亲人和朋友身边的花满楼,就是暖春丽日下的牡丹。
仍然文雅谦和,而又充满蓬勃的活力的花满楼。
毫不掩饰地笑出眼泪的花满楼。
轻松欢快的花满楼。
和花满楼相处的日子,已足够让楚留香把这个人了解得透彻。如果不是全然放下了心中戒备和忧虑,他也不会表露出这罕见的一面。
只因这里是花满楼的家。
家,这是楚留香永远也没法给予花满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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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一大早就出门了,陆小凤和楚留香当然都要作陪。
陆小凤自然不用多问,楚留香倒是花满楼开口邀请的,仿佛生怕这句话不说,楚留香就不好意思一起来。
这就是花满楼,总是为别人想得很周到的花满楼。
但楚留香一路上都在心里泛酸,就像上次改装没扮成的那个山西老板,喝了一肚皮的醋。
如果三个朋友坐一辆车,其中两个一直有说有笑,说的却都是第三个人不知道也插不上嘴的事情,那第三个人难免会喝醋的。
楚留香就听着他们聊西门吹雪,聊司空摘星,聊老实和尚,聊大金鹏王和他的宝藏,聊紫禁之巅的决战……没有一个人他认识,没有一件事他听得懂。
就连这个时代的京城,也已变成了北平。据说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两位绝世剑客的决战,就是在大内禁苑的正殿屋顶上进行的。
这是一个不输于任何时代精彩的世界,也是陆小凤和花满楼的世界。
楚留香又想起,花满楼那称作“灵犀一指”的指法,正是陆小凤的传授。
这对经历过种种奇谭怪事的好朋友,显然就像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姬冰雁那么亲密,也许还要更亲密。
因为陆小凤连花满楼的侄儿侄女们的喜好都清楚得很。花满楼这次出来,就是为一年多不见的六位兄长和家人选购礼物的。
既然进了城,他们免不了要回去花满楼独居的小楼转转。
小楼的大门的确没有关,就算主人没在,小楼的样子还维持在它主人希望的状态。
就连那满楼的花草也奇迹般地生机勃勃,花瓣和叶片上甚至带着一滴滴水珠。
花满楼惊喜地在楼里转了一圈,回头拉住陆小凤的手。
“别告诉我这不是你做的!”
陆小凤嘻嘻笑着,拍拍花满楼的手背:“不是我,是神仙。”
花满楼噗的一声笑:“四条眉毛的神仙,倒也少见。”
楚留香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确实是他没法给花满楼的。
他可以带花满楼去花家,去他那个时代的花家,但对花满楼来说,在聊慰思乡之情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深深的惆怅?
而这种淡淡的温馨和喜悦,他该如何给?
“我想我们是相爱的……”
是不是只有他“想”而已?
花满楼之所以会爱上他,是不是只因为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是花满楼唯一的朋友?
楚留香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差点撞上一个迎面飞来的人影。
“嗨,陆小鸡,我就猜到你在这儿!——咦,花满楼,你回来啦?一年多没见,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陆小鸡相思病都犯了吗,成天跑到小楼来收拾,说你不知哪天就会回来了,得让花儿们都精精神神的……”
楚留香发誓,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聒噪的人。如果没人打断他,他恐怕能说一整天。
趁着陆小凤和花满楼都被新来的这个人缠得分不开身,楚留香赶紧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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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找到楚留香的时候,后者正坐在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上,独占着一张大圆桌,桌上却只放着一盆菜。
是盆,不是盘。那个盆简直比洗脸盆还大。
但是再大,那也只是一个菜。
楚留香拿筷子的手势就像拿着一把刀,一下下狠戳着盆里的东西,吃得像报仇一样。
陆小凤踱到桌旁:“楚兄怎么一个人来吃饭?”
楚留香的眼皮都没抬,继续吃:“饿了!”
陆小凤毫不见外地拉张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那楚兄吃的是什么?一定很好吃,所以楚兄才如此聚精会神?”
楚留香的筷子恶狠狠地刺穿了一块肉。
“蘑菇炖!小!鸡!”
陆小凤咂了咂嘴,没还言,却拿了双筷子过去,也夹起一块肉来吃。
楚留香的动作僵了僵,然后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陆小凤不为所动地又吃了一块肉,才笑道:“只是‘同根生’么?我还以为楚兄是在吃我呢!”
他抛下筷子,和楚留香相视而笑。
楚留香知道自己生的是无名的气,陆小凤对花满楼的态度实在太自然,太光风霁月,任谁也联想不到别的方面。
与其说是在恨陆小凤,不如说他在恨自己。
他到底还该不该继续跟着花满楼?
陆小凤却自顾拍着楚留香的肩膀,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
“楚兄,有个家伙想找你比试比试,你可不能临阵退缩。”
楚留香眯起眼来:“我都不知道‘阵’在哪里,怎么就临阵退缩了?”
陆小凤哈哈一笑,回手去挠挠头:“就是刚才闯进百花楼的那个猴精,司空摘星!他要和楚兄比试轻功,你可不能叫我丢脸!”
楚留香还是没起身,反倒把腿叠了起来:“这么说,陆兄是把宝押在我这一方了?”
陆小凤笑得很是诡秘:“你是楚留香,我不押你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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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重新在百花楼聚齐,那个被楚留香嫌弃聒噪的司空摘星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喂,陆小鸡,你说他的轻功跟楚留香一样好?”
陆小凤得意洋洋地揽着楚留香的肩膀:“那当然!我什么时候看错过人?”
司空摘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我就不信,有谁能及得上楚留香!”
陆小凤又诡秘地眨眨眼:“有啊……楚留香本人!”
楚留香的身子立刻颤了颤,伸手去摸鼻子。
从陆小凤嘴里说出来的话,实在分不清真假,但他有意无意瞟过来的那一眼,却让楚留香觉得,他知道了些什么事。
司空摘星突然笑了起来:“你别说,这位楚……楚公子,还真的有三分像楚留香,连这摸鼻子的动作,都颇有神韵。”
这句话就完全是在开玩笑了,所以大家都跟着笑,楚留香也跟着笑。
楚留香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让花满楼回忆起那些事,还是不想。
花满楼现在生活得很好,有家人,有朋友,有他自己的小楼。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看上去都是麻烦不来找他们、他们就去找麻烦的人,花满楼的日子不会闷,但远没有和自己在一起时那么危险。
楚留香又想着那富春山水,清新幽静,令人忘俗,岂非比大漠风沙更适合花满楼?
于是他重重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带着明净的笑容:“司空兄,我们怎么个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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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指指划划地给比试的两人讲规则:“这里——”说着还用脚在地上趟了一道线出来,“——是起点,花家大门是终点,先到者为胜,途中不限。”
司空摘星举手:“那我要是骑马呢?”
陆小凤白他一眼:“你骑猪我也不管!是你说要比轻功的,又要骑马,好意思么?”
花满楼在旁边微微一笑:“何况,就算骑马也未必胜得过楚兄。”
楚留香的心猛地一跳。
“花公子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花满楼的笑容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绽放。
“因为你是楚留香嘛!”
也许仍是玩笑。
也许并不是玩笑。
只因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他也不是第一次听。
因为你是楚留香,所以不该受到这样的冷遇。
因为你是楚留香,所以我会全力帮助你。
因为你是楚留香,所以你不能死。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是这世上最绝妙的人物,最精彩的传奇。
楚留香凝视着花满楼,突然上前挽住他的手。
手上传来对方指掌的触感时,花满楼变得有些怔忡。
他听着楚留香温和地在耳边道:“那就请花公子为我们做个中证。”
然后他的身体蓦然一轻,像是要飘起在空中。
在耳畔的风声间,花满楼听见身后司空摘星气急败坏的大叫:“喂!喂你们不守规矩!还没开始呢!”
陆小凤已笑得弯下了腰,又立刻直起身,跟着司空摘星往前急奔。
就算是陆小凤,如果不出全力,也是追不上司空摘星的。
然而楚留香和花满楼却始终在他们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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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莫名地听到了瀑布的声音,他知道这一路上是不会经过瀑布的,但他就是听到了。
然后,他嗅到山间的青草气息,和海风的咸味,他能听到远处隐隐有海浪翻卷,又感受到沙尘打在脸上的粗砺。
这本不应同时出现的东西,一古脑地出现在他周围,令他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仿佛这个时候,花满楼才察觉了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手指细长,掌心温暖。这是在花园里,放在花满楼肩上的那只手,也是不止一次拉起他,奔跑在那塞北江南的手。
花满楼的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激动的情绪,他似乎已想到了什么,而那“什么”,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神秘与奥妙。
他正要说话——他已迫不及待要说话——却觉得那只手轻轻放开了自己,却在临去之时向前一推。
花满楼向前跃了出去,轻巧地转身落地。脚下那熟悉的触感,是他自家大门外的石子路。
楚留香微笑着,和司空摘星并肩停步,鼓掌道:“说好了做公证的,没想到花公子却要先拔头筹,我们也只得认输了。”
司空摘星哼了一声,却又拍着手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陆小鸡,我看花满楼现在的轻功,你就算使出吃奶的劲来也比不上了!”
被人打趣的感觉并不好,只不过现在自己陪衬的是花满楼,陆小凤也就咽下了这口气,跟着他们笑得没心没肺。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比试”,还有比现在的荒诞结果更妙的吗?
只有花满楼,终究是没有开口。
·
八月十五。中秋节。
楚留香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被一群人包围了。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少,有几个留着形式不一、但都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髭须,也有几个头上梳着朝天的抓鬏、或者垂着两条小辫子。
这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一见楚留香,就带着热情的笑容,不住口地感谢他把花满楼送回家来。
在他们口中,花满楼好像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一旦走出大门去,就一定会有危险。
这些自然是花满楼的六位哥哥,还有家人子女。花家四哥的一对双胞胎,刚满十岁的样子,也学着大人拱手万福,对楚留香说着“多谢楚先生送七叔叔回来”。
楚留香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只好又去摸鼻子。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如果自己当真能见到花满楼的家人,“真正的”家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该用什么方法去博得他们的欢心。
他觉得这任务很困难。毕竟自己是要带走他们钟爱的儿子、兄弟,并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他曾庆幸这一幕只是“如果”。
然而现在,他真的碰上了这样的情境,而他的任务似乎完成得比想像中顺利得多。
花家上下对于花满楼的朋友都充满了友善,何况还有陆小凤的极力推崇。而花满楼的六位哥哥,简直已将他当成是从虎口中救下无辜羔羊的勇士。
无辜羔羊,当然就是他们那天真、纯洁、不谙世事的七弟。
楚留香很想去问问花满楼,他被哥哥们当成纯真无害的小羔羊的感受,转念一想,又忽然醒悟,为什么花满楼坚持要搬出家独自生活。
在父兄面前,花满楼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然而他同时还是个成年人,一个男人,一个能够独立、需要独立的人。
所以他才选择走出温室,主动承受风霜。
所以他和陆小凤成了朋友,因为陆小凤带给他的生活,能令他经受更多的磨砺。
楚留香衷心地佩服花满楼,佩服他做出的选择。
而就在这一刻,楚留香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
月亮升起来了。
花员外早早地撤了宴席,让大家都到院子里去随意坐着。满月皎洁地悬在他们头顶,洒下一片银辉。
几十口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其中少上几个人,也就不那么显眼。
楚留香独自坐在屋顶上。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他可不就是“古人”么?
楚留香突然想喝酒。
他的手刚摸向身边,就碰到一个光滑的东西。
一个酒坛。
花满楼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下。
“你……”楚留香张了半天嘴,才说出话来,“你怎么在这里?”
“来陪我的客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陆兄和司空兄,难道不是你的客人?”
“你不一样,”花满楼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比他们寂寞。”
楚留香的眉梢动了动。
花满楼打开酒坛的泥封,直接把坛子递了过去:“尝尝,尝尝我亲手制的桂花酿,现在刚好是三年。”
楚留香接过,对着坛口咕嘟一口,像是要借酒激发出自己的勇气。
他心里已几百遍骂自己笨蛋,一句简单的辞行,竟说不出口。
月光流泻在两人身上。披着月光的花满楼,像是周身带着光晕,令人不可直视。
楚留香眯起眼,不知是为了把这样的情景看得仔细些,还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来。
“三年的桂花酿!”他笑起来,说,“入口甘甜,却果然有些后劲!”
花满楼伸手拿过酒坛,也抿了一口。
“月亮……很美吧?”
楚留香盯着花满楼,摇头。
“不,不够美。”
“月是故乡明?”
楚留香想说,弗如人也,但又咽了下去。
“差不多。”
“不喜欢我家?”花满楼微微笑着,又把酒坛推过去,“想回去?”
楚留香大笑着灌下一口酒:“恐怕……回不去了!”
“谁说的?我不是回来了么!”
楚留香愣了下神,很快又灌了一口酒,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你当然要回来!这里是你家,你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我跟你回去。”
花满楼适时地接住了几乎翻倒的酒坛,轻轻地笑:“小心点,我费了不少心思酿的酒,你就这么不在意?”
楚留香没有回答,怔怔地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那么熟悉的脸,那么熟悉的笑容。
对楚留香,花满楼永远是这么笑的,轻轻柔柔,平平淡淡,就算他嘴巴没有在笑,他的眉梢眼角也都在笑。
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你见了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喝了我的酒。”花满楼笑着说,“我在你面前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你不会是看到我回家,就想一个人走吧?”花满楼又说。
“除非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你很高兴甩掉我这个瞎眼的包袱。”花满楼还在说。
“你要走,我不拦你,”花满楼叹气,“既然我能回来,你也应该有办法回去。从此我们还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是名满天下、风流不羁的浪子盗帅,我只是个失明的富家公子,你用不着考虑如何安顿我,更不用担心江湖人传说你的断袖之癖,你……”
楚留香忍无可忍地凑过去,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花满楼的。
花满楼张大了眼帘,看不见的眸子里,却清楚地映着两轮圆圆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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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到底去哪儿了?”司空摘星踢踢屋顶上半坛桂花酿,毫无气力地发问。
花家的反应倒是比上次花满楼失踪时冷静得多。毕竟他和那位楚公子一同出现,又一同消失,令人不禁想到些什么。
如果真是那种惊世骇俗的关系,避人耳目也是应当的。
只有陆小凤,一脸悠闲地在屋顶上躺平,舒服地伸开了四肢。他斜睨了一眼那酒坛,就一抄手把它摆到了身上,就端端正正地放在胸前。
“喂,陆小鸡!问你话呢!你跟花满楼那么深的交情,就一点不担心他?”
陆小凤自顾运气,酒坛自动移到他口边,一线蜜样的佳酿倾入喉间。
这一手躺着喝酒的绝技,真是谁也学不会。
喝完酒的陆小凤抹抹嘴,笑得十分狡猾:“他和那个人在一起,我担心什么?”
“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陆小凤竖起一根手指,神情诡秘,但眼中已醉意朦胧。
“楚、留、香!”
跟着他就安然地酣睡过去。
【中秋番外·完】
【祝大家中秋团圆,合家欢乐!】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你们要的【划消】花花回门【/划消】中秋番外,大力鸣谢陆小鸡的友情客串和神助攻!唯一看透了真相的陆小鸡!
至于陆小鸡为什么会看出楚留香就是楚留香,你们就当成【古龙主角的心灵感应】吧【滚
以及,这章放送之后就正式进入休整期,掷杯山庄副本已经在规划中,请大家放心,本文不会坑的!
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关注!我们光棍节再见!【看你选的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