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27、【第二十七章】

　　不知道为什么，楚留香在听到柳无眉这个名字的时候，竟莫名感到一种焦虑。

　　那张写着“画眉鸟敬上”的字条，似在他袖中慢慢变得发烫，几乎要将袖管烧出一个洞来。

　　画眉？无眉？

　　无眉……画眉……

　　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寄信给林小姐的人，和在南京一箭杀死南宫灵的凶手，究竟有没有什么联系？

　　楚留香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知道此时，自己已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对付突如其来的状况。

　　而慕容青城还是自然而然地笑着，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姑苏拥翠山庄？”

　　楚留香尚在沉思，只是本能地答道：“这个自然。武林三大世家之一，‘凌风剑客’李观鱼李老前辈的居所，我怎能……”他蓦地神色一动，醒悟道，“你说柳无眉是拥翠山庄的人？”

　　慕容青城道：“若论心思敏捷，举一反三，真是谁也及不上楚兄！李观鱼李老伯只有一个独子，名叫李玉函，柳无眉正是他的妻子，李老伯的儿媳。”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奇道：“你说这柳无眉是个女人？”

　　慕容青城道：“自然是女人。楚兄大概不晓得，这个女人的性子，简直比男人还要豪爽得多，说到在江湖中弹剑交游、叱咤风云，只怕她丈夫还要逊她半筹。所以她也极少打李玉函和拥翠山庄的旗号，一直用的是她本名。”

　　楚留香笑道：“她倒跟小王子是一时瑜亮。”

　　慕容青城也是一笑，却道：“不过说到为人处世，柳无眉还是极有分寸的，所以还玉……哦，就是舍表妹，也愿意与她交好。”

　　楚留香这时才知林小姐的闺名叫做“还玉”，精神一振，道：“是以听说今年的胜缘法会有无花登场，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就早早商量着前来了？”

　　慕容青城无奈地摇头道：“女孩子家不知道人心险恶，难道佛门中人，就必定六根清净，不染尘埃了么！”

　　楚留香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他的眼中，却闪动着无比耀眼的、洞察的光芒。

　　◇　　◆　　◇

　　一行人来到莆田，已是九月十八。转天便是法会之期，但无花正式开坛讲法，却要到法会的第三天。

　　慕容青城对这些根本不在意，他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柳无眉和李玉函。楚留香和花满楼当然也都同行，只有一点红冷着一张脸，转眼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想到终于可以看见苏蓉蓉她们，还有那只邂逅一面、还未见过真实容貌的林还玉小姐，楚留香竟莫名地有些激动。

　　拥翠山庄素来与慕容世家齐名，是以李玉函夫妇的下落也极容易打听。楚留香一走进城中那家最大最华丽的客栈，就忍不住摸着鼻子偷偷地笑。

　　花满楼在旁边听到了，便低声道：“你笑什么？”

　　楚留香也压着嗓子，凑到他耳边道：“我笑这些世家子弟的作派，倒跟官老爷差不多！”

　　花满楼刚笑了一声，又止住了，拉着他衣袖道：“你说话小心点，别让你那林小姐听见了。”

　　两人头碰头地嘀咕了几句，便各自带着笑容分开，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有跟在众人后面的英万里又咳嗽了一声。

　　李玉函和柳无眉倒不像楚留香想像中那般架子十足、盛气凌人，而是清秀文雅，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出尘气息。只不过楚留香仔细端详之下，竟发现柳无眉人如其名，当真没有眉毛，她那两道弯弯新月眉，完全是画上去的。

　　柳无眉似察觉了楚留香的目光，主动笑道：“楚香帅可是奇怪我这眉毛？”

　　她这么一说，楚留香反倒不好意思了，只得点了点头。

　　李玉函笑着揽过柳无眉，道：“她幼年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连头发带眉毛都掉光了。现在虽好了，不知怎么的，这眉毛就是长不出来，所幸我也看习惯了，反倒比有眉毛的顺眼些。”

　　按理说中原礼教森严，但凡有些规矩的人家，女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武林中人虽不是很在意这些，也极少有像他们夫妻这般，当众就表示亲昵的。偏偏这两个人做出来，就让谁也不觉得惊讶，反倒认为这对年轻的伴侣，一定十分恩爱，令人忍不住生出些艳羡的心思。

　　楚留香还想着那字条上“画眉鸟”的落款，听他们直承此事，反而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便报之一笑。慕容青城则问道：“还玉呢？她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吗？”

　　柳无眉讶然道：“不是呀！我听说她老毛病又犯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就跟她说好我们先过来，待她到了再找我。”

　　慕容青城眉梢动了动，道：“说好的？”

　　柳无眉见他神情郑重，忙道：“莫非她身子不好？还是没收到我的信？这也怪我，一听到无花大师讲法的事，就急急忙忙赶过来，我本应去南京见见她才对。”

　　慕容青城没有回答，却和楚留香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沉重。

　　林还玉和苏蓉蓉等人是先于慕容青城启程的，但现在慕容青城已到莆田，还没有见到她们，一路上也不曾相遇过。

　　是什么原因让这几个聪明灵巧、又会武功的姑娘平空消失？

　　这件事的背后，莫非又有什么阴谋？

　　楚留香努力地思考着，想尽快理出一个头绪来。谁知脑中一片混乱，连耳边也开始嗡嗡作响，简直什么也想不清楚。他的脸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苍白。

　　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在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下，也未免觉得身心疲惫。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楚留香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了花满楼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心里似感到一点轻松。

　　然后花满楼平静地道：“请问柳夫人，是什么时候给林小姐发的信？”

　　柳无眉想了想，道：“我记得是十二天以前，也就是九月初……初六！”

　　花满楼又转向慕容青城，作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慕容青城会意，便道：“我听家人说，还玉她们是初五接到的书信，初八便已动身出门了。”

　　柳无眉讶然道：“初五？”

　　花满楼摇了摇头，缓缓道：“只怕是有人冒用夫人的名义，提前给林小姐去信，诱她出门的。”

　　这也正是慕容青城和楚留香同时在想的，但谁也没敢说，仿佛只要不宣之于口，这件事就不会成为事实。

　　柳无眉和李玉函似也受到了这沉重气氛的影响，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慕容青城终于开口道：“这……究竟是谁会对还玉下手？”

　　他的语声沉重而滞涩，像是含着个生锈的铜钱。

　　楚留香叹道：“也许并不是针对林小姐的，也许……又是画眉鸟……”

　　慕容青城挑起眉梢，道：“画眉鸟？”

　　楚留香从袖中取出那张写着画眉鸟落款的纸条，递给慕容青城，沉声道：“此人显然和无花这件案子有关。现在看来，只怕是要用这种办法来阻止我。”

　　慕容青城道：“你是说，对方的目的是苏姑娘她们？”

　　楚留香道：“是的。此人对我们的行踪也十分了解，所以才会在你还没回家的时候，送出这一封信。”

　　柳无眉眨眨眼，道：“可是他……这个画眉鸟，又怎么会冒我的名义写信？我的笔迹，还玉是认识的呀！”

　　楚留香突然笑了笑。像柳无眉这样细心的人已能看出，他的笑容中确实带着些失落和疲乏，但那双眼睛，却仍然亮得如同天上的北辰星。

　　他笑着道：“‘妙僧’无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要摹仿夫人的笔迹，又是什么难事？”

　　◇　　◆　　◇

　　九月廿一。

　　这天的天气十分晴好，莆田少林寺的观音胜缘法会也已进行到了最盛大的尾声。

　　大雄宝殿之前的院落中，十余只巨大的铜鼎都袅袅升起青烟，满院都是浓得呛人的香火味道。

　　院中站成两列的僧人，齐声唱诵起一卷《大悲心陀罗尼经》。梵音绕梁，慈悲的气氛充斥于天地。

　　然而在场观礼的信众，除了一些笃心向佛的，大多已暗暗露出了等待不及的神色。诵经声刚止，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涌向后面的经堂，一时间推搡、吵嚷闹成一片。

　　楚留香他们却没有在这人群之中。

　　只因无花要开坛说法的经堂并不算太大，外面观礼的普通百姓其实多半容纳不下，而那些从各地专程赶来的宦门子弟、富豪大贾，则早就进了经堂，选定位置坐下了。

　　慕容青城和李玉函夫妇，自然也带着楚留香他们坐到了正正面对讲坛的座位上。他们这一行人个个风流隽雅，超凡出类，而且还有柳无眉这样容颜清丽、却又脱略形迹的女子，不免吸引了许多目光。

　　楚留香四下望望，又拉着花满楼偷笑道：“早听说女人若是好色，比男人还要厉害百倍！你看那些姑娘夫人们的眼神，隔着面纱还这样凌厉，无花要再不出来，你简直要被她们吃掉了！”

　　花满楼刚要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揉着鼻子无奈地道：“你确定她们是要吃我，不是吃你？”

　　楚留香一愣，还没反驳，又听他道：“你鼻子不灵，闻不见这香火味也就罢了，难道耳朵也不好使？她们说‘那位穿蓝的公子好生英俊，一双眼睛亮得人心里发慌’，莫非是说我不成？”

　　楚留香低头看看自己天蓝色的衣袖，只得不再开口。

　　与此同时，经堂中却突然掀起了一阵压抑着的惊呼和叹气声。

　　“妙僧”无花已走上了讲坛。

　　楚留香看他身披火红如烈焰般的袈裟，更衬得形容秀丽，神情庄严，宛如座上观世音菩萨下降一般，不禁叹道：“这人还真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也难怪会有这许多人为他皮相所迷了！”

　　无花这时也已看到了楚留香，却只是微微一笑，便开始了说法。

　　他这一笑自然又引得无数女子低声赞叹，但只有楚留香能够看出，在他的笑容中，隐含着一种自知必胜的挑衅意味。

　　“你想要挑战我吗？”他仿佛在说，“你已完全不在意你的亲人了么？”

　　楚留香已断定，林还玉和苏蓉蓉她们，正是在无花的授意下、甚至是由他亲自出手、被劫失踪的。

　　也许揭穿了他的阴谋，楚留香就再也无法见到和自己相依为命近十年的三个女孩子了。也许，无花就是要以这种手段来迫使楚留香保持沉默。

　　但楚留香并不打算放弃。

　　楚留香从来不是一个受人胁迫就会放弃的人。

　　讲坛上的无花，仍在舌灿莲花，妙语如珠。他的语言和他的神态，无一不是那么生动有趣，又暗含哲理，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沉浸在那博大精深的佛法之中。

　　除了楚留香。

　　下定决心的楚留香，缓缓地从座上站起身来。

　　无花刚刚讲完一个《胜鬘经》中的故事，引得信众们笑声不绝，自己也不禁莞尔，忽然间目光闪了一闪，便盯住了楚留香。

　　楚留香却若无其事地摸着鼻子笑道：“我也有一个故事想讲给无花大师，不知大师愿意听么？”

　　无花望着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的变化，仍是微笑道：“久闻楚檀越博学多才，而且见闻尤广，这故事一定是非常精彩的。”

　　经堂中原本似还有人想斥责楚留香的莽撞，但一见是“那位穿蓝的英俊公子”，也就静下心来，屏息而听。

　　楚留香淡淡笑道：“这个故事，要从二十九年前说起。”

　　“江湖中曾有传言，说每隔十余年，武林中必将大乱。此言从谁而起，已不可知，但二十九年前，华山与黄山两大门派的血战，却着实称得上武林浩劫。这本来只是武功和门派之见引发的争斗，到最后成了数千人的火併，而黄山派就在这场火併中惨败收场，只剩下十五岁的孤女李琦逃出生天，飘流海外。”

　　他的声音清晰、缓慢而又沉重，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又是如此悲惨和惊心，在场的人们便都沉默着，当他停顿的时候，只能听到低低的呼吸声。

　　“十分幸运的是，李姑娘流落到东瀛之后，恰巧遇到了一位勇义的男子，不但将伤病缠身的她收留，更细心地照料呵护于她。李姑娘感念这位男子的恩情，与他结为夫妻，过不多久又生了孩子，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楚留香故意打住话头，听着周围那些身份贵重的女子发出欣悦的轻叹，才继续道：“然而这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也许是血海深仇难忘，九年之后，那李姑娘终于抛下丈夫与孩子，回返中原。只因她已在东瀛学得一门奇妙的功夫，归来后便大开杀戒，将华山派上下几百余口尽数屠杀殆尽，跟着便销声匿迹，再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无花听着他用这平淡的语调讲出如此血腥的往事，不禁双手合什，低声道：“阿弥陀佛！”经堂中的信众也都随着他念了一句佛号。

　　楚留香目光闪动，望着无花道：“大师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无花垂目道：“虽是因缘果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但这般复仇手段，毕竟太过残忍了。”

　　楚留香道：“哦？大师也觉得残忍么？”不等无花回答，他已再次开口道，“但这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那救下李姑娘、并和她结为婚姻的东瀛男子，见妻子不告而别，竟也带着孩子追至中原。只可惜那天枫十四郎虽一片痴心，却终究没有结果。”

　　他一边说着，一边直直盯住了无花的脸。果然无花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淡淡道：“你说那东瀛人叫什么名字？”

　　楚留香道：“天枫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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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按：
【胜鬘经 (Śrīmālā-simha-nāda-sūtra)】佛教经典。属如来藏系。全称《胜鬘狮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一称《狮子吼经》。
以上来自度娘百科。
简单地说，这部经、特别是前三章，讲的是一位贵妇人见佛听讲说法的种种，有很多营销号也会引用它来编一些诸如女人如何才能美丽之类的鸡汤文。所以这是一部挺适合讲给无花的贵族妇女粉丝们听的经书。
“每隔十三年武林将大乱”这个说法，来自《武林外史》。
但是老楚成为中原武林核心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过什么成气候的恶势力，反而被他连续铲除了不少，比如薛笑人的杀手组织，比如蝙蝠岛。
由此可见楚留香对武林的贡献还是蛮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