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15、【第十五章】

　　慕容青城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

　　他高傲、冷峻、严肃，他把慕容世家和自己的地位都看得很重要，所以不会愿意结交楚留香这样以盗成名的人物，而对于丐帮的新任帮主南宫灵，则着实乐于接纳。

　　所以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妹妹、从七岁起被自己一手拉扯长大的慕容青青，会和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人士有所联系。

　　楚留香在问过那句话后，立即从慕容青城的双眼中看到了千年寒冰一般的光芒。

　　任谁看到也会觉得胆怯的光芒。

　　楚留香却从不胆怯。他只是摸了摸鼻子，以十分平和的语气继续道：“我曾经听林小姐说过，青青姑娘活泼好动，喜欢到江湖上游玩……”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句话在慕容青城听来，更像是指责慕容青青行为不检，有辱门风。

　　只因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第二个像慕容青城这样的人。

　　也或许他曾经见过，但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对他的性格和人生态度产生什么影响。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因为慕容青城神色一冷，突然伸出双手，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拍了四下。

　　不是两三下，也不是五六下，不多不少，正好四下。前两下的间隔比较长，而后三下则十分紧密，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击掌声刚结束，立刻从屋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呼哨。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他们所在的这座房子的门窗就全都开了，是从外面打开的。

　　楚留香他们这才看清，几十个劲装急束的锦衣人，已将这房子团团围住，从所有打开的门窗露出来的，除了人头，就是架在前面的黑洞洞的机弩。

　　“慕容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南宫灵首先惊怒道。在众人当中，他已是能如此质问慕容青城的唯一一人。

　　慕容青城没有回答，却慢慢地踱出屋子去。楚留香和南宫灵看着数十架瞄准了自己的弩机，谁也没敢动。

　　这样的情境下，只怕谁先动一下，谁就先成了刺猬。

　　慕容青城走出门口，才回过身来冷笑道：“南宫帮主，请出来。”

　　“什、什么？”南宫灵怔了怔，疑惑道，“慕容兄，你若是开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些。”

　　慕容青城摇了摇头：“我无意伤你，但你要是顾朋友义气，我不介意多一个人给青青殉葬。”

　　南宫灵和楚留香的神情同时一凛，然后对视了一眼。他们已明白慕容青城这种举动的用意。

　　只因这高傲冷酷的慕容家主，并不能信任楚留香所说的故事，反而怀疑他才是杀死慕容青青的真正凶手。

　　南宫灵气得直跺脚，大声道：“慕容兄，你也是老江湖了，难道看不出令妹是死在大风刀下？必定是那凶手先用天一神水害了札木合，又拿刀杀死令妹，你怎能……”

　　“难道做这一切的，就不可能是你身边那人？”慕容青城冷冷截断他的话，却连一眼也不看向楚留香，“天下闻名的盗贼头子，想要偷水还是偷刀，岂不都是易如反掌？”

　　南宫灵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急道：“你也知道神水宫向来不准男子出入，能进宫盗取天一神水的，显然是个女人，又怎么会是楚留香！”

　　慕容青城目光一寒，恨恨道：“你可是也怀疑青青？慕容世家向来家风严正，没有任何人会恣意妄为，更不会效江湖宵小，行偷盗之事！”

　　楚留香听着他二人争辩，这时方叹道：“南宫兄，只怕你一时说不明白了。”

　　南宫灵朗声道：“说得清也好，说不清也好，我总是相信你楚留香的！我倒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慕容世家的家主，竟会滥杀无辜么！”

　　楚留香忙拽了一下他的衣襟，低声道：“别逞英雄！你先出去，才能帮我。”

　　南宫灵目光一闪，还未回答，慕容青城已再次冷笑道：“我听说南宫兄两个月前才刚出任丐帮帮主，难道舍得将本帮事业弃之不顾，一心去维护个小偷么？就算你不在乎自家性命，却连累得丐帮上下都因你而蒙羞，你又于心何忍？”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南宫灵纵然满心不愿，但已渐渐低下头去。楚留香正想再劝他两句，一旁的黑珍珠却呵呵笑起来，高声道：“不愧是中原世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就不知背地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不用着急，”慕容青城冰冷的目光蓦地射到黑珍珠脸上，“这事除了姓楚的，就是你们从中捣鬼。我今日断不会放你们一个活口！”

　　这一下在场众人全都听得明白，他是认定凶手只在楚留香和黑珍珠二人之间，所以索性要将他们一齐除掉。眼看着那一圈弩机像无数狠毒的眼睛，直直盯视着屋内，南宫灵的手心也不禁渗出汗水。但楚留香却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伸手摸着鼻子笑道：“南宫兄，听见没有，慕容家主只要我们两个的性命，你还要凑热闹么？”

　　“这……”南宫灵犹豫之际，猛地意识到他特意咬重了“两个”的字音，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被楚留香挡在身后的苏蓉蓉三人。慕容青城却似看出他们的心思，淡淡道：“我不杀女人，让她们三个也出来。”

　　南宫灵不由得怔住了。他一时分辨不出，慕容青城说这句话，究竟是真心的，还是故作姿态。只因他太了解苏蓉蓉她们，这三个女孩子和楚留香的关系，只怕连生死的威胁也不能拆散。

　　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劝服这三个人的。她们一定会坚定地表示要和楚留香同生共死，一步也不肯离开。

　　但令他惊讶、也令除了楚留香以外的所有人都十分惊讶的是，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她们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一个字，甚至连看都没怎么看楚留香，就慢慢地走出门去。李红.袖捉着苏蓉蓉的手臂，宋甜儿拽着李红.袖的衣角，像是三个听话的孩子按时回家吃饭一般，就那么走了出去。

　　因为有慕容青城的命令在先，外面的人没有任何动作。

　　南宫灵怔了半天，又回头去看楚留香，发现他的神态没有一点变化，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失落，更没有刻意掩饰什么表情。南宫灵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变得空了下来，只有楚留香和黑珍珠两个人还肩并肩地站着。

　　慕容青城缓缓抬起手来，似要发令。

　　南宫灵不禁攥紧了拳头。

　　黑珍珠突然哈哈大笑道：“不杀女人？”他的笑声震得所有人心里一颤，跟着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把扯掉了头巾，将满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

　　他的容貌和身材都没有一丝变化，但就在长发开始飘散的那一瞬间，他原本清冷的面容竟露出几分柔媚。

　　这个如黑石般冷酷坚硬，又如利箭般飞快尖锐的少年，难道居然是个女人？

　　连一直不动声色的慕容青城都猛地皱起眉头，道：“你……”

　　黑珍珠打断他的话笑道：“我怎么样？自己吐出来的话，又自己吞回去，感觉是不是很难受？”

　　慕容青城只一瞬间就恢复成平静的神态，淡淡道：“青青之死，你父札木合决脱不了干系。常言道，父债子偿，况且你曾大闹我慕容世家，即令你是西域公主之尊，我也不会就此放过。你准备受死吧。”

　　他几句话已将些许尴尬化解，显得自己行为合情合理，黑珍珠也不禁挑起姆指，朗声笑道：“别误会，我们大漠儿女没有向人乞命的习惯。我只是想听听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又会找出什么说辞来而已！你这条舌头，当真比最快的剑还要锋利，脸皮又比城墙还厚，怪不得能当什么家族的首领呢！”

　　慕容青城的目光一冷，涩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趁现在不妨都说出来，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又已抬起，斜斜指向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这只手上。

　　黑珍珠似乎还想再嘲讽两句，却忽然听到身旁楚留香压低的声音：“喂，你有没有把握逃得了？”

　　“我是没有，难道你就有？”黑珍珠不满地眨了眨眼，“谁叫‘喂’？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楚留香苦笑道：“怪我，怪我！我早就觉得你这名字像个女孩子，没想到真的……”

　　黑珍珠却嫣然笑道：“你一时没发现，也不必沮丧。我听说你们中原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娇娇怯怯的，我却从小就作男装，连我爹爹的部下也都叫我小王子哩！”

　　这两个人在数十架弩机面前神情自若，竟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甚欢，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细细想来又有些佩服。只有慕容青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指向天空的手蓦地向下一落，喝道：“放！”

　　这一声喝令如同霹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响。连南宫灵这样的人也不禁心头发紧，扭转了脸去不敢直视。但等了一阵，却没有听到想像中如雨的箭矢声，更没有屋内人腾挪跳跃的风声、和弩.箭着身的穿刺声，周围竟是一片谧静。

　　南宫灵一怔，定睛看去，见慕容青城的身形猛然扑向墙边一个方向，人还未至，右掌已訇然推出！

　　墙边那些执弩的锦衣人身后，正站着一个白衣的身影。

　　南宫灵蓦地恍然大悟，为什么楚留香的神态一直那么轻松自如，为什么苏蓉蓉她们三个一言不发地舍楚留香而去……又为什么，慕容青城精心安排下的弩手，此刻仍然像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墙边，一支弩.箭也没有发射。

　　花满楼！

　　似乎没有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走出屋子的。只因当时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辨认尸体、以及对案情的争执上，而楚留香则是这些争执的焦点。

　　盗帅在江湖成名近十年，南宫灵则是与他齐名的少年英才，黑珍珠为人冷傲，更是西域王族的后人。无论这三个人是敌是友，慕容青城对他们都会有所介意。

　　只有花满楼，像月光一样温和沉静、待人恬退有礼的花满楼，才会在悄无声息之间离开众人的视野。就像他在慕容世家以一招“流云飞袖”阻住了慕容青城的夺魂暗器，又用二指破去黑珍珠长鞭凌厉的一击，却仍会被大家不知不觉地淡忘。

　　更何况，他走出屋去的时候，慕容青城还在跟楚留香说着话，外面的弩手还没有包围过来。

　　也只有失明的花满楼，才会在众人的谈话声中察觉到屋外细小的异动声。他敏锐的耳力几乎已成为一种特殊的本能，因而可以察觉潜藏不露的杀机。

　　所以他才能够在人们忘记了屋里早已少了个人的时候，迅速地制住了那些弩手，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没有忘记他的人，是楚留香。

　　这时，在屋里没有动过一根手指的楚留香突然飞身掠窗而出，抢在花满楼身前，在空中迎上的慕容青城的掌力。

　　“砰”的一声巨响，两个身影各自向后退出几步，但没有再继续进击。

　　慕容青城铁青着脸色，恶狠狠地瞪在楚留香脸上。

　　楚留香只得摸了摸鼻子，仿佛想挡住一些得意的神色。

　　苏蓉蓉、李红.袖她们则一下子跑了过来，拉着花满楼七嘴八舌，问长问短，似乎生怕他有一点闪失。她们也没有忘记他，但长期陪伴在楚留香身边的经验，让她们懂得审视度势，静观其变。

　　楚留香的笑容突然僵了僵，目光在南宫灵身上一扫，又投向缓步走出屋来的黑珍珠，喃喃道：“女大不中留啊……当了这么多年哥哥，现在只怕也要让位了……”

　　黑珍珠却冲着他笑道：“你别难受，至少我还是佩服你的。”说着神色一冷，突然收了笑容，一字字道，“但若被我知道，我爹爹的死与你有关……”

　　楚留香咳嗽一声，已正了颜色，向她和慕容青城分别举手一礼，道：“小王子，慕容家主，可否给我一段时间，查出杀害两位家人的凶手？”

　　慕容青城的目光仍然冷峻，却似乎不敢正视他，只道：“哼！”

　　南宫灵也向慕容青城抱拳道：“慕容兄若有所怀疑，在下愿意为楚留香作保。他要是一去不回，慕容兄就拿在下是问。”

　　黑珍珠的眼睛在楚留香身上扫了扫，突然大声道：“我也用不着别人作保，你要去哪里，查什么，我都跟着你，直到你查出来为止！”

　　楚留香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道：“这……这怕是不方便吧？”

　　黑珍珠哼道：“有什么不方便？你我难道不是同车走了一路的吗？”

　　楚留香无奈之下，只好去摸鼻子。

　　慕容青城望着仍然因为被点穴道无法动弹的弩手们，又看看周围的人，终于拂袖冷然道：“既然如此，我就静待楚先生的调查结果。只是……”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慕容家主是想要个期限？”

　　他想到神水宫的宫南燕给了他一个月期限，要他查出盗取天一神水的人，现在慕容青城又要给他定期限，要他去查杀死慕容青青的人，就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为什么这么多人要限期我去做这做那？我这和作官还有什么区别？”

　　慕容青城摇了摇头，竟露出一个微笑来，缓缓道：“楚先生在我家，已经见过舍表妹了吧？”

　　楚留香想不到他问出这样一句话，只好点头道：“是。”

　　慕容青城继续道：“表妹自幼多病，这一次乃是旧疾复发，已接近痊愈，只是还不能受风见光，因此一直待在家中，足不出户。青青既然已经……我想请楚先生这几位令妹前往舍下做客，顺便也跟舍表妹作个伴，不知道楚先生能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