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12、【第十二章】

　　楚留香有些惊讶。他虽猜出房子里住的有人，却没想到竟是一位女孩子，而且还是慕容世家的亲戚。

　　这位“表小姐”又为什么会住在这监牢一样的房子里？

　　他回头看了看那扇门，正要开口，却已听到门内一个声音道：“碧水，你在跟谁说话呢？”

　　这个声音低沉而温柔，虽有些沙哑，却带着种莫名的魅惑。

　　那小丫头马上停住了脚步，恭恭敬敬道：“是家主的客人，走迷路了，碧水正要带他回去。”

　　“哦？是哪里来的客人？”

　　楚留香听出那个嗓音虽然有着女性成熟的魅力，但语气中充满了好奇，几乎像是个小孩子一般。他突然忍不住开口道：“在下是丐帮弟子，随帮主前来拜访慕容家主，无意中打扰了小姐。不知道小姐肯不肯让我当面赔罪？”

　　这番话从一个陌生男子的口中说出来，本来甚是莽撞，但在楚留香淡然潇洒的语气下，竟显得那样自然。那小丫头“碧水”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替小姐作答。而门内的那个嗓音却轻笑了起来。

　　“既然阁下如此直爽，我倒真的想当面拜见一下丐帮的大侠了。”

　　“小姐！”碧水急道，“家主吩咐过，要小姐安心静养，不可见风。”

　　“无妨的。”

　　门内的嗓音说完这句话后，就没了动静。楚留香不禁紧张起来，直直地盯着那扇门外挂着的帘子。

　　帘子终于被掀起来了。一个身影出现在帘后，慢慢地走出来，就在门前的回廊上停住。

　　楚留香已完全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听到那门内的嗓音时，已将这位表小姐想像得风情万种，娇艳迷人，又带着一丝未凿的纯真。她的身姿一定曼妙无比，她的衣裳就像天上的白云，飘飘欲仙。

　　然而站在面前的，竟是一个完全黑色的身影。

　　她穿着一直拖到地面的黑袍，身形被宽大的袍子遮没，几乎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两副衣袖也像乌鸦的翅膀般，一直盖到指尖。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垂下长长的、及腰的黑色面纱，当她蹲身行礼时，面纱就扫到她的膝盖上。

　　楚留香不禁失望极了。

　　这个黑色的身影却慢慢地走下台阶，走到楚留香跟前来。她的步态倒是十分轻盈，就像是踩在水波上一般。楚留香见状，只好也躬身一礼，道：“在下无心冒犯，请小姐恕罪。”

　　黑色的身影再次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并不像寻常的少女，有银铃一样的清脆、泉水一样的轻灵，却如洞箫般低迴婉转，其间又夹杂着一点点的沙哑，仿佛在用一根羽毛扫过人心头最敏感的位置。

　　楚留香在这样的笑声中迎着那副面纱望过去，只见一双深潭似的眸子也正凝视着自己。

　　然后那黑色的身影轻轻道：“阁下并没有冒犯我。恰恰相反，我正闷在屋里无趣得很，表哥偏又不让我出门，要不是阁下偶然到来，我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楚留香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道：“小姐可是身染微恙？还是留心调理的好，等到痊愈了再出门也不迟。”

　　那黑色的身影仿佛在面纱下叹了口气，却径直向院外走去，像是在给楚留香带路。楚留香只得跟上了她，又听她道：“我这个病，时好时坏也有很多年了，发作起来不能吹风，连光也见不得。我的心虽然向往着门外的世界，我的人却只能待在暗无灯火的屋里。”

　　楚留香恍然明白，为什么院子里所有的门窗上都挂着帘子，为什么回廊要比别处低许多，为什么这个正值青春的女孩子，却穿得像个丧夫守节的寡妇，连面目也瞧不清楚。

　　他听着这位小姐的话，心中顿时充满了同情和怜惜。他本是爱花护花的风流客，更何况这女孩子的嗓音，正像是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心弦。

　　于是楚留香笑道：“其实小姐……也不必一直闷在自己屋里，就算不能出门，为何不找别人聊聊天呢？”

　　那小姐淡淡道：“我表哥当了家主以后，诸事繁忙，我不愿打搅他。青青表妹活泼好动，更是很少在家中。我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聊天。”

　　楚留香的目光突然不为人知地跳了跳，口中却道：“慕容世家偌大家业，慕容家主的亲人就只有一位妹妹么？”

　　那小姐点头道：“也不单是慕容，江南三大世家，这一代的人丁都不兴旺。我表哥只有一个小妹，姑苏李家则是独子一人，而林家除了我，就是我的双胞胎弟弟了。”

　　楚留香的心里又是一惊，忙道：“原来小姐是常州林家的千金。我先前听说过，林家与慕容氏是世代姻亲……”

　　林小姐道：“不错。我表哥的母亲正是我的亲姑姑。”

　　楚留香道：“那么小姐和慕容家主……”

　　林小姐道：“虽然还未挑明，但长辈的意思，确是要亲上做亲，让我和表哥成婚。”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但楚留香却觉得，在她言辞的背后，隐藏着对此事的反感与厌恶。就像她提起自己的病，和不得不待在黑暗无光的屋檐下的时候，有着无奈的愤懑。

　　这个被裹挟在沉重的、密不透风的黑衣下的女孩子，明明有一颗向往光明和自由的心，却被家族和疾病这双重的锁链捆绑着，无法得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楚留香深深地思索着，几乎没有发现林小姐已停下了脚步。

　　“从这里过去就是前院了，”林小姐淡淡道，“我不想被表哥看到，请阁下自己回去吧。”

　　楚留香躬了躬身，心里却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听任这个女孩子再次回到黑暗中去。然而，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可以再多交谈一刻，就听到前院突然人声大哗。

　　“慕容青城，还我爹爹的命来！”

　　一条黑色的长鞭，如蛟龙，如闪电，随着这一声呼喝，已疾速袭向刚刚走出正厅的慕容家主。长鞭之后，是一条腾空而起的矫健身影。

　　黑色的身影。

　　又是黑色。

　　这是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年，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连皮制的手套和靴子都是黑的。

　　只不过眨眼间的工夫，这黑色的来袭者已跟慕容家主战在一处。两人身形交错闪动，竟快得难以分辨，周围的慕容家人虽迅速围合成了个圈子，但谁也不敢贸然攻入。

　　黑色少年的一根长鞭舞成一个更为紧密的鞭圈，不时发出锐利的破空声，似是想趁对方眼花缭乱之际，突然进击。慕容家主手中却没有兵刃，虽仓促迎敌，但看他的身法，竟像是比黑色少年还快上数倍，那密得连水都泼不进的一片鞭影，连他的一点衣角也沾不到。

　　楚留香抢上两步，正好看到了随后出厅的南宫灵。南宫灵的神情也有些紧张，但嘴角边却带着一丝笑容，远远冲楚留香点了点头，就在台级上负手而立。

　　楚留香走过去低声道：“这是结交慕容世家的大好机会，你不帮忙么？”

　　南宫灵笑道：“来人不是对手。慕容青城这人看似谦和，心里却骄傲得很，我可不想拍马屁拍到马脚上！”

　　楚留香道：“看来你们聊得挺投机？”

　　南宫灵的双眼向院子尽头一溜，道：“你那边也不差么！看人家都亲自送出来了。”

　　楚留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林小姐已走过院门，站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地观望着战局。

　　不知道为什么，楚留香只觉得，那面纱下的眼神变得热烈起来，像是两团燃烧着的火焰。他看得入神，冷不防被南宫灵在肩上一拍，竟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

　　南宫灵失笑道：“你这家伙，又犯情圣毛病了！我刚才问你，有没有看出这黑衣小子的武功家数，你怎么不回答？”

　　楚留香定了定神，向院中凝望一阵，顿时脱口道：“‘大漠神龙’鞭法！他是札木合的传人！”

　　南宫灵点头道：“沙漠之王札木合，生平有两项绝技，一是那‘无影神刀’，另一项就是神龙鞭法。但他以一柄大风刀成名，这鞭法倒很少有人提及了。”

　　楚留香道：“看来这不速之客，应当是札木合之子。只是……札木合死在中原，消息并未传出，他怎么来找慕容世家算账？”

　　南宫灵道：“你那桩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是么？”

　　楚留香沉吟道：“若真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神水宫的阴谋，想来她们见死者尸体未能流出，嫁祸于我又一时没有效果，索性挑动西域和慕容世家之间互斗，继续搞得天下大乱。”

　　南宫灵点了点头，道：“看来也只能这么解释。”

　　说话之间，果然那黑色少年已连连后退，鞭圈也缩小了一尺有余，而慕容家主的掌风则越来越是凌厉。周围的慕容家人见了，都不禁喝起彩来。

　　突然那黑色少年轻叱一声，长鞭抖直，如电光般向慕容家主迎面疾刺！

　　这一招在武功高手看来并不出奇，慕容家主也只是微微侧身，便即避过。但那黑色少年却已纵身跃起，直拔数丈，顷刻间就出了院子，落在厢房的屋顶上，长鞭倏地收回，冷声道：“有种就上来！”

　　他的嗓音明亮清脆，竟比林小姐还高上许多，像是表露着心中的激动。慕容家主却不动声色，跟着跃上房顶。

　　楚留香随手整了下腰带，正要随后跟上，忽然被南宫灵一扯手臂，道：“你干什么去？”

　　“神水宫想要的，就是这两人互相残杀，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是么？”楚留香笑道，“我若再不插手，慕容家主还未必有事，札木合的儿子可要糟糕了！”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在半空，跟着那两人往旁边的院落奔去。南宫灵只得收回手来，学着他的样子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你莫要插手不成，反倒赔上了自己才好。”

　　楚留香自然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在看到黑色少年出现，攻击慕容家主的时候就已断定，这正是那幕后凶手所操纵的。而他在海中发现的那第五具尸体，那个身穿神水宫服饰的女孩子，多半就是慕容家主的妹妹，慕容青青。

　　朱砂门，天星帮，海南剑派，西域风之国，再加上慕容世家，这就是那凶手意欲鼓动纷乱的一盘棋。

　　他现在已只有一次机会，来解开这错综复杂的局面。

　　楚留香两个纵落，便已跟上了仍在屋顶缠斗的两个人。

　　这时他已发现，慕容家主的轻功委实超凡出类，几乎与他自己不相上下，那黑色少年就明显逊了一筹。

　　但少年还是坚持跳上屋顶来继续拼斗，只因他也意识到，若是比内功、比招式，他都不是慕容家主的对手。但在范围有限的院落屋顶之上，轻功的差异并不会导致很大的劣势，而他就可以利用长鞭及远的特点，拉开与慕容家主的距离，保证不受到正面攻击。

　　这黑色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能在短时间内选择最为有利的对战策略，楚留香也不由暗暗赞叹。

　　然后他纵身上前，高声叫道：“两位住手，我有话说！”

　　从地下匆匆追到这边院子来的南宫灵忍不住一个踉跄，然后用手扶住了额头。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楚留香竟想用这种方法来阻止争斗。

　　不但老土，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无效的方法。

　　南宫灵暗自思忖，如果一会儿还有和慕容家主对话的机会，一定要向他澄清，这个“丐帮弟子”和自己素无私交，自己是不得已将他带来的。

　　然而楚留香喊完这句话，竟飞身上前，硬生生闯进了争斗的圈子。他的人和他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到达两人的中央。

　　他身后的慕容家主已出掌，而那黑色少年的长鞭也向他面门直击而来。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是脑子有毛病，才会跑去送死。

　　但楚留香只是看着那黑色少年微笑道：“请住手。”

　　鞭梢带着风声，堪堪到达他的面前，竟奇迹般地停在了离他眉心不过两寸的地方。然后那黑色少年手腕一抖，长鞭已一圈圈回到手中。

　　“你是什么人？”

　　楚留香没有马上回答，却侧转身去，看着后面的慕容家主。对方的目光中，显然也在问同一个问题。

　　“我……”

　　楚留香只说了一个字，瞳孔却猛地收缩！

　　一阵劲风从他颈后掠过，加倍凶猛地扑向已收回掌去的慕容家主。黑色的长鞭，在所有人眼中都已幻化成一条毒龙。

　　索命的毒龙。

　　那黑色的少年，竟在他人卸下防备之时，借助楚留香的身形遮挡，完成了这一击。

　　楚留香本能地身子一旋，闪开鞭风所及范围，却眼看着那长鞭直扑慕容家主的面前。然而就在同时，眼前似有银光闪烁。

　　他陡然一惊，身形再退，已退出了圈子。然而他的心中却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这一局，无人能解。

　　黑色少年长鞭如利箭一般，眨眼间穿破慕容家主身前的空间，如闪电一翻一卷，似已将一个身形紧紧缠住。他手腕猛地用力，那白色的影子就随着长鞭划过半空，竟无一丝反抗之力。

　　在将近中天的日光照耀下，那片白影几乎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黑色少年却突然一顿，迅速地转头望向房下院中，叱道：“找死！”长鞭一松，再次在空中抖开，直直向下击去。

　　仿佛到这时人们才发现，方才鞭上所卷的，不过是一幅白布。有人四下张望，果然发现院子里晾晒的床单已少了一条。

　　而这刚刚洗好的床单，现在正巧落下，一半垂在屋檐之上，宛如不经意掉下来的白云。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以至于院中的人谁也没有看清，究竟是谁用这么一条床单，就阻住了黑色少年凌厉的一击？

　　楚留香却不假思索地跳下房去，急促地叫道：“住手！”

　　黑色的少年毫不理会，长鞭如利刃般直刺，所指的方向正是院中一个青衣的身影。

　　院中人“轰”的一声，纷纷四散躲避，似是怕这条宛如活物的长鞭顺便来寻自己的晦气。那青衣的身影却没有动，只是在鞭梢将及面门之时，突然举起手来。

　　长鞭猛地一颤，又静止在了空中。只是这一次，黑色少年保持着回拉的姿势，将鞭身绷得吱吱作响，那长鞭却笔直地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众人这才看清，长鞭的鞭梢，正正夹在地上那青衣人的手指之间。

　　食指和中指。

　　这人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夹住了那电光石火一般攻击过来的鞭子。而少年用尽全力的回夺，竟也无法使这两根手指动摇。

　　黑色的少年似已完全愣住，只是手里还下意识地不肯松劲。楚留香匆匆赶上，伸手在长鞭腰间一击，少年登时晃了晃，鞭子也险些脱手，连忙咬牙握住。但他再一使力，长鞭已应手回转。

　　楚留香的眼中却只盯着那青衣人，着急地问道：“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那人还没有回答，楚留香的身后又传来一个低沉而婉转的声音，似乎每一个字都有着叩击心弦的力量。

　　“阁下武功超群，这样的指力，只怕在江湖中鲜有对手，而且自成一家，真是令人眼界大开。至于之前那一招……莫不是武当派的绝技‘流云飞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