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郁金香[楚留香]》莫沉吟

11、【第十一章】

　　南宫灵果然很年轻，果然没有留胡子。他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青布衫裤，肘后的补丁打得很仔细，几乎像是故意装饰上去的。他也没有戴头巾，只是简单地用根带子把头发束起来，显得很是潇洒。一见到楚留香，他就飞快地从台级上跑了下来，一把抓住手腕夹在胳膊底下往屋里拽。

　　“你竟想得起来找我了！”一边拽，他还一边大笑着叫道，“先是在北平作案，搅得连神捕‘秃鹰’英万里都不得安生，然后又跑去了济南，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你就到这里来了？这一次你若不待上十天半个月的，我从此就和你绝交！”

　　楚留香跟着他哈哈大笑，目光却突然闪了闪：“丐帮的消息好灵通，连我从济南来你都知道了。”

　　南宫灵把楚留香拉进厅上，口中仍笑道：“我不但知道你去过济南，还知道你结识了这位花公子。有了新朋友，没忘记一起过来看我这个老朋友，算你有良心！”

　　楚留香几乎是和南宫灵同时拉住了要行礼的花满楼，却盯着南宫灵笑道：“你跟这个人千万不要多礼，他看见别人行礼就不自在。吓跑了他，我们找谁去帮忙？”

　　“帮忙？”南宫灵顿了顿，便故意皱起眉来，“我还当你这家伙良心发现来看我，原来是有事才想到我不成？”

　　楚留香咳嗽一声：“不瞒你说，确是有要事相求。”

　　他的神情已变得郑重而深沉。南宫灵也不再嘻笑，听着他讲述在海上那惊人的发现，和背后可能的阴谋。但他还没说完，南宫灵突然打断道：“你觉得是有人故意抛尸？”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若非还有幕后之人，这些死者彼此残杀之后，又怎会都在海面上出现。”

　　南宫灵用手指摩擦着下巴，沉思道：“那你有没有马上去周围看看？也许抛尸的人还在附近。”

　　楚留香苦笑道：“我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可惜附近海上的船只，没有一条和武林人士沾得上边。”

　　“一条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除非你觉得‘妙僧’无花就是那幕后的凶手。”

　　南宫灵像是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也叹气道：“你让我相信无花是凶手，还不如让我把自己的鼻子吃下去！”

　　花满楼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听到无花的名字时，他已想起了在济南大明湖中遇到的那个清雅脱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

　　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人和那屡屡犯下血腥命案的东瀛杀手区别更大的了。

　　楚留香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起自己和花满楼对那死去的女孩子的疑惑。南宫灵一惊，随即沉吟道：“神水宫？”

　　楚留香道：“神水宫。”

　　南宫灵叹道：“这次你的闲事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居然会惹上神水宫。”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我本没有惹她们，是她们来找我的麻烦，现在我不管也不行了。”

　　南宫灵道：“怎么？”

　　楚留香苦笑道：“只因那害死人的‘天一神水’，她们硬说是我偷的。我若不查出谁是凶手，岂不是要背大大的黑锅？”

　　南宫灵道：“但那个死掉的女子……”

　　楚留香道：“死无对证。说不定就是我杀了她，再把一切罪名推到她的头上。”

　　南宫灵道：“你这个黑锅背得倒挺快。”

　　楚留香道：“我若查不出真相，这黑锅就背定了，所以我先试试沉不沉。”

　　南宫灵用力地盯着他，就好像看到他脸上突然长出来一朵花似的，半晌才道：“你有没有想过，这黑锅就是神水宫故意要你背的？”

　　楚留香道：“哦？”

　　南宫灵缓缓道：“你看，海上的尸体本是你偶然发现的，又没有告诉过别人，可是不到半天工夫，神水宫就找到了你头上！”

　　楚留香的目光猛地跳动两下，急促地道：“你是想说，神水宫与那幕后的杀手有关？”他没有等南宫灵的回答，却在屋子里匆匆地来回踱着步，口中喃喃道，“那位宫南燕确实来得很快，莫非……如果那些人是她们下的手，必定要找个人来嫁祸，而那‘天一神水’……她们若不想人怀疑到神水宫，又为何要用天一神水杀人？”

　　南宫灵轻笑道：“也许这正是她们的高明之处。照常理推断，真的凶手必定不会留下任何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所以用天一神水杀人、又把死者之一扮成神水宫弟子的，就不应该是神水宫自己。”

　　楚留香道：“你认为她们想造成被别人嫁祸的假象，借此洗脱自己？这么说来，就难怪那凶手要砍掉那女孩子的左手，刻意掩饰她的身份了。”

　　南宫灵沉吟着道：“又或者那女孩子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她本就是神水宫的弟子，其他那些都是故意做出来，引你走入歧途的。”

　　楚留香点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所以宫南燕才会矢口否认见过她，才会对我说司徒静自杀的事，好让我以为真的有人勾结司徒静，偷了天一神水。但神水宫素来与世无争，突然做出这些事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南宫灵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道：“这我就猜不出来了。好吧，说回主题，你来找我帮忙的，到底是什么事？”

　　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花满楼已低声笑道：“若像南宫帮主所说，你觉得此行还有必要么？”

　　楚留香来找南宫灵，是为了请他帮助自己进入慕容世家。而进入慕容世家的目的，是要打听那死去的女孩子是否与这些武林家族有关。

　　但现在南宫灵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即那女孩子本来就是神水宫门下。

　　倘若这一切真如南宫灵所推测的那样，是神水宫策划的阴谋，那么楚留香正在做的调查，显然已走入岔路。

　　只是，楚留香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神水宫才是真正的凶手。

　　因此他摸着鼻子道：“有必要。”

　　花满楼怔了怔，道：“你还是怀疑……”

　　楚留香却笑了起来。他笑得宛如一只偷了鸡的狐狸，虽然花满楼看不见，但南宫灵已忍不住身子抖了抖，道：“看你这样笑，我有不祥的预感。”

　　楚留香就像没听见一般，径自走过去拍着他肩膀道：“有劳南宫帮主，替我和花公子引见一下执武林牛耳的慕容世家，你不会说不方便吧？”

　　南宫灵眨了眨眼，苦笑道：“你都说出口了，我怎么可能不方便？只是你……这个时候，你为何要去慕容世家？”

　　楚留香哼道：“谁让他们叫我尝了个闭门羹！他家的墙虽不高，我也懒得跳，偏要堂堂正正从大门走进去！”

　　他这两句话说得强辞夺理，简直像无赖撒泼一般。南宫灵忍不住哀叹一声，一手按住了额角，转脸看着花满楼道：“其实我跟这个人交情很平常，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花公子千万莫要误会我是他的朋友！”

　　花满楼也忍笑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其实我和这位仁兄也是上个月才认识的，到现在都不知他报的是否真实姓名。”

　　南宫灵一脸同病相怜的神情，还要再说时，已被楚留香一把揪住衣襟，然后就看见那张狐狸般的笑脸凑了上来，一字字道：“南宫帮主在这个时候撇清，是不想帮楚某这个忙了？”

　　南宫灵无奈道：“帮，一定帮……只要楚大少爷不用这种笑容对着我，你叫我去给慕容世家扫地我都干！”

　　◇　　◆　　◇

　　来到慕容世家的马车，是丐帮弟子赶的，车上坐的，是帮主南宫灵。

　　楚留香没有想到，为了帮自己进入慕容世家，他竟亲自陪自己前往应天。

　　有这样一位轻权贵、重义气的好朋友，楚留香只觉得心里十分开心，几乎已忘记了被慕容世家拒之门外的事。

　　“你看，”他忍不住对花满楼说，“我没有交错南宫灵这个朋友吧。”

　　花满楼正在楚留香旁边。他们没有坐车，而是骑着马跟在车后。只因这时两人都换上了与南宫灵相似的青衣，改扮成丐帮弟子的模样，而他们的本来面目，也已掩藏在苏蓉蓉手制的精巧面具之下。

　　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帮主身边的亲随。

　　慕容世家拒绝楚留香的拜访，因此南宫灵带去的，也不能是楚留香。

　　所以楚留香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虽不能再做张啸林，却可以做王啸林、李啸林、孙啸林。

　　花满楼只得也跟着他改装。

　　对于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无论是容貌还是衣着，都像是天边的浮云。所以花满楼自己扮成了什么样子，都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一直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的花满楼顿了顿，就像是漫不经心地反问道：“阁下贵庚？”

　　楚留香莫名其妙地揉了揉鼻子，道：“我记得跟你说过我的年龄了呀？”

　　花满楼轻笑道：“二十八，是么？”

　　楚留香道：“你明明记得，怎么又来问我？”

　　花满楼道：“只因我忽然闹不清，你究竟是二十八岁，还是二十八个月。”

　　楚留香笑道：“你觉得我有那么年轻么？”

　　花满楼咳嗽一声，道：“南宫帮主的推测不无道理。何况神水宫为了逼你，只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自证清白，你已经快晃过去二十天了，怎么还不紧不慢的，偏要去跟慕容世家赌气？你可知神水宫说不定正盼着你四处奔走，把那些乱作一团的线索都一一查过来，却根本不去怀疑她们！”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当初是你提醒我去查那个女孩子的身份的，怎么你自己又变卦了？”

　　花满楼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下子抿住嘴唇，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是我多言了，香帅不要在意。”

　　他虽然脸上戴着易容的面具，但神情还是很明显地黯淡下去。楚留香望着他，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一路上便再也没有交谈过。

　　◇　　◆　　◇

　　走在慕容世家的院子里，楚留香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

　　“南宫灵当上丐帮帮主刚刚两个月，还没有造访过武林同道，我这也算给了他个登门拜会慕容世家的机会。他虽然帮了我的忙，我也没有亏待他，正好扯个直，谁也不欠谁的。”

　　想到不用还南宫灵的人情，楚留香心情大好，步子也变得更加轻捷了。但这时他才发现，他一直跟着的那个洗衣服的小丫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和花满楼两个人扮成南宫灵的下属，自然是不能跟着帮主一起被邀请进正堂的。慕容世家待客很周到，将他们引到旁边的院落休息，楚留香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小院里晾晒着床单衣裳的那个丫头。他对花满楼低低地说了一句“去去就来”，便借故出门跟了上去。

　　他已察觉了花满楼情绪上的低落，决定这一次还是自己来调查。

　　但他这时竟把人跟丢了。

　　天下第一的神偷、盗帅，跟着一个大宅门里洗衣服的小丫头，居然还跟丢了。这种事传出去，岂不是被江湖中人笑掉了大牙？

　　楚留香站在全然陌生的院子里，用力地揉着鼻子，仿佛能把那个小丫头揉出来似的。

　　这进院子和他们之前到过的地方不同，显得十分冷清。别的庭中都种植着高高的梧桐树，只有这里连一棵树也没有，一根草也没有，满地铺的都是平整的青砖，砖缝对得很细致，看不见一丝泥土。

　　院中的回廊似乎显得比别处要低很多，所以阳光根本照射不进去，后面的屋子都是黑黑的。

　　正房和厢房的门窗上都挂着密实的青色布帘。

　　五月中的江南正值盛夏，家家户户都恨不得大敞门窗，散尽室内暑热，而这里的房子却几乎像监牢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没有人住在这里？

　　楚留香正想着，便听到房内传来低低的人语声。他正想贴近前去听一听，正房的门帘已掀开一线，方才那小丫头就从里面钻了出来。

　　原来她之前是走进屋去，而不是平空消失了。楚留香忍不住对自己一笑。

　　那小丫头突然看见了楚留香，忍不住惊叫一声，向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上下看了看自己，摊手道：“我像是坏人吗？”

　　小丫头怔了怔，盯着他道：“不……不太像。”

　　楚留香笑道：“那你为什么叫那么大声。”

　　小丫头喘了口气，抚着胸膛道：“你一下子出现在这里，又无声无息的像个鬼，我当然会吓一跳。”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是鬼，我是你家的客人。”

　　小丫头眨了眨眼，道：“客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楚留香作出一副无辜的神情，看着她道：“你家太大了，院子又都长得差不多，我只是出来方便一下，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丫头又舒了一口气，然后欢快地笑起来，跑到楚留香跟前道：“你一定是丐帮的人了。以前没进过这么大的房子，难怪会迷路。我这就带你回去。”

　　楚留香暗自好笑地摸了摸鼻子，刚跟上小丫头的脚步，突然又回头望了望。那扇门里依旧静静的，听不到一丝响动。他忍不住问道：“这里是你家的库房吗，怎么关得这么严实？”

　　小丫头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不，这是表小姐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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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按：
关于天一神水的成份。
以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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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留香道：“这便是天池‘神水宫’自水中提炼出的精英，江湖都称之为‘天一神水’，而“神水宫”门人都称之为重水。”
　　李红袖动容道：“这真的就是比世上任何毒药都毒的‘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据说这‘天一神水’一滴的分量，已比三百桶水都重，常人只要服下一滴，立刻全身爆裂而死！”
　　他叹了口气，接道：“而且这‘天一神水’无色无臭，试也试不出异状，所以，连这‘沙漠之王’都难免中了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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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前两天有位客官说得对，天一神水如果真是绝对密度大，怎么可能下在杯里还不被人察觉？
可见老楚这也是道听途说，尤其是从“重水”这个词脑补出来的。
化学上真正的重水是氧化氘，分子量比普通水略重，外观和水极为近似。但是因为不支持生物体内某些新陈代谢过程，所以仅饮用重水可能致死。
我猜古大也是从这个生发出来的天一神水。不过武侠片嘛，谁还耐烦连续下毒多日才见效，所以小说中把神水的作用夸张化了。
另一方面，老楚描述的中毒特征其实反而接近重金属中毒，典型的就是汞中毒。
对，大家都知道红楼梦里贾敬是怎么死的。古代因为烧炉炼丹的多，汞中毒算是比较常见。
不过这个问题是汞离子很容易被检测出来。还是中国古代，试毒常用银簪，原理就是利用银的易氧化性，来检验食物中的强氧化剂。
原著中说秋灵素是用毒高手，连她都验不出天一神水的存在，可见天一神水含重金属离子的可能性较小。
所以这神奇的无毒之毒到底是什么，客官们就自己看着办吧。一般这种时候，我都是以“咱们这是不靠谱的武侠小说”来敷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