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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十九章】剑光不及人 ...


  •   又是林间。

      林间有细雨。

      冬日细雨如绵,飘飘洒洒,浸透人的心,却浸不透厚重的黑衣。

      林间一人负手而立,黑衣如夜色,腰带上绣着一条金色的龙。

      薛衣人。

      在看到薛衣人的时候,楚留香的心头,突然涌上一种敬佩与惋惜混合在一起的感觉。

      他知道,面前这位老者,已将毕生的时光都奉献给了剑道。

      而且,这个人恐怕是百年之内占据剑道顶峰时期最长的一人。

      多么辉煌的成就,多么响亮的名声。

      多么快的剑!

      然而再快的剑,也不足以穿透人心。

      薛笑人,薛斌,都是薛衣人最亲的亲人,但他却谁也不了解。

      只因感情像雨,不像剑。

      他自己可知道这些,可明白这些么?

      薛衣人已转身。他转身的姿态正是一位王者的姿态。

      他望着楚留香和花满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暖意,淡淡道:“你们来了。”

      楚留香一揖,笑道:“前辈果然又换了一处地方。”

      薛衣人道:“我不想被无谓的人打搅。”

      他主意打得虽好,但他这次有没有再告诉薛笑人呢?

      楚留香像是不经意地向花满楼瞥了一眼。而花满楼则站在那里,不言也不动,似已与周围的环境化为了一体。

      薛衣人疑惑道:“花公子……”

      花满楼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道:“看来还未到。”

      薛衣人怔了怔,道:“谁?”他蓦地恍然,追问道,“难道你们觉得,那只‘手’还会出现?”

      花满楼没有回答,楚留香却只是笑道:“不管是谁,都未免扫兴。有花满楼在这里,我和前辈方能放手一战。”

      薛衣人点头道:“那就有劳花公子了。”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都已改变。

      他明明还站在那里,细雨洒上他的黑袍,宛如洒入沉沉的夜。无风,连袍角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他的人却乍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能逼视。

      他已变成了一柄剑,出鞘的剑。

      他的目光直视着楚留香,就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人似的。

      而楚留香呢?

      楚留香也和方才不同了。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轻松地站着,唇角边还带着一些微微的笑意,但他的眼已瞬间明亮起来,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那一袭杏黄色的衣衫,服贴地穿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凌乱之处。宽松的袍袖垂下,遮到他手腕,只露出一双修长整洁的手。

      空手。

      薛衣人的人是剑,手中也已持剑,但楚留香还是空手。

      难道他要这样和天下第一剑客决斗?

      这怎么可能?

      这样的事说给谁,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会觉得楚留香是疯了。

      但花满楼还在笑着,他笑着等待,就好像楚留香只是在半路上遇到个老相识,寒暄完了就回家。

      是不是因为他看不见,才对楚留香有这种盲目的信心?

      只要在场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因为薛衣人已静静道:“请。”

      一个字。剑气暴起。

      林间树叶纷纷而落,不知是积满了雨水,还是承受不住剑气逼凌。

      但花满楼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的剑气,比起薛衣人试他一剑的时候,更加收敛和沉重,引而不发。

      好酒越陈,越少辛辣之气,入口甘芳醇厚,却也最易醉人。

      这正是反璞归真之道。

      薛衣人未动,楚留香已动。

      楚留香的身形便如剑气中的一片落叶,向后急掠。

      他退了。

      他竟然退了!

      决斗已开始,二人未交一招,楚留香毫不犹豫地退却。

      就好像他早已预备好了要这么做。

      那么薛衣人呢?

      薛衣人如何动作?

      他出剑。

      对薛衣人来说,对方进攻、退却、还是静观其变,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以不变应万变。

      剑已出。

      剑气满天。

      这是王者之剑。

      一进一退两条人影,在空中滑过,分开了茫茫雨幕。

      人过处,雨滴化为缕缕轻烟。

      杏黄的衣衫沾了雨,也变得更加厚重。

      而那黑袍呢?

      黑袍还是那样黑,那样沉,那样定。

      人飞在半空,却像随时会坠下地。

      楚留香还在退。

      他不得不退。

      薛衣人手中那一泓秋水,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尺。

      而他们的身形顷刻间就已掠过十余丈。

      剑光寒,寒似冰。

      青色的冰。

      冰也是有光的,但冰的光及不上人的光。

      剑光不及人。

      薛衣人手中的剑,只是利器,绝非神兵。

      只因他不必。

      他这样的人,手中即便只是根普普通通的木棍,也能焕发出光彩。

      剑光掠过,雨碎。

      雨碎如心碎。

      雨滴碎在楚留香身上,衣发尽湿,他根本腾不出手去揩一把。

      一滴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往下流,像一滴泪。

      悲伤的泪,还是无奈的泪?

      薛衣人脸上没有水,身上也没有水,他整个人就像还坐在暖和的屋子里,干干爽爽的。连白发白须,还在空中悠悠飘拂。

      楚留香的心里动了一动,乘着掠过一棵树梢,随手已抓了一把树叶,劈面打了过去。

      武林人皆知,内家高手功力修为到了极深处,飞花摘叶,都可伤人。

      楚留香这一掷,何异于以“满天花雨”之法,同时掷出十余把飞刀暗器!

      薛衣人连眼都不眨一下,正正向那树叶撞了过去。

      花满楼脱口道:“好!”

      他虽目不能视,却像对场中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楚留香这一招,的确很妙。

      薛衣人聚气于剑,剑气护体,是以滴水不能沾身。但上一次与花满楼相斗时,被花满楼以树枝作剑疾击,剑气便激发出来,源源不绝。

      楚留香飞叶之时,已灌注了三成真力,一旦触及薛衣人的剑气,必会受到反弹。薛衣人蓄力已久,一被激发,必汹涌而出,不可遏止。

      其时楚留香一定会受到剑气的攻击,但剑气既发,就有办法应对。

      这正如大禹治水,堵是堵不住的,“导”才是正途。

      花满楼一字甫出口,楚留香的瞳孔却猛地收缩。

      树叶已击上薛衣人剑锋、手腕、面门、肩臂。

      树叶粉碎。

      剑锋之上青芒吞吐。

      但楚留香想像中的那股压力,始终没有袭来。

      一片后发的树叶擦过薛衣人的颧骨,竟“嗤”的划出一道血痕。

      楚留香心头一凛,暗叫不妙!

      他设计的策略已落空,薛衣人的剑气仍然凝聚,没有受到他一丝干扰。那先至的树叶,也只是被疾速掠过的身形震碎而已。

      楚留香只得吸一口气,脚下点着一根树枝,又向后掠出。

      他此时的身法,似已比开始时缺少了些自信,而多了些犹豫。

      一吸一呼之间,楚留香忍不住眨了眨眼。

      只一眨眼。

      剑、气、扑、面!

      薛衣人剑气已出。只比预料中晚了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局势突变。

      片刻之前,是楚留香的主动之局。片刻之后,这主动已掌握在薛衣人手中。

      楚留香身形甫动,正自调息,剑气已袭体而来。

      他怎么办?

      他继续退。

      他已退无可退。

      澎湃的剑气,瞬间就笼罩住了楚留香的身形,竟要生生将他从空中扯下地面。

      剑光

      直指

      咽喉!

      蓦地,楚留香双臂一振,宽大的衣袖已展开,像展开了一双杏黄色的翅膀。他下落的势头顿时一挫,身体摇摇晃晃飘在半空。

      剑气交织之下,嗤嗤连声,衣袖已碎为片片,散落半天的黄色蝴蝶。

      楚留香双掌收回,合什,如老僧答礼。

      青色的剑光映上他的脸,映上他的唇。

      唇边有一丝笑。

      花满楼的唇边有一丝笑。

      他们两人同时在笑。

      没有人看到他们同时在笑。

      他们笑什么?

      楚留香岂非必败无疑?

      天地之间,龙吟般的嗡鸣声大作。

      薛衣人的一剑,电光石火般点上了楚留香的喉头。他虽不想伤人,但此剑一出,便已收势不住。

      薛衣人的剑法,从不是不伤人的剑法。

      鲜血已无数次溅在他的衣衫上,衣上浸满了他敌人的血。

      他“血衣人”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薛衣人决不想杀楚留香,但他现在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的眼中已燃烧着两团火,雨水浇不灭的火。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剑也是他的人。他已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这一招中去。

      这一剑,是他的道。

      一剑证道。

      “铮”的一声,龙吟立止。

      一黑一黄两条身影,同时落下地来。

      落下地,不是跌下地。

      楚留香在地上站得稳稳当当,连趔趄都没有一个。他的唇边,笑容更深了些。

      薛衣人眼中的火已黯淡下去。他收剑。

      他收剑的动作很快,手上似乎轻了许多。

      他收回的是一柄断剑,断得只剩一个剑柄。说实话,这简直难以再称为一柄剑。

      断掉的剑身,就夹在楚留香左手的食中二指之间。

      灵犀一指!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楚留香居然也会!

      薛衣人沉默着,掷剑柄于地,长长地喟叹一声。

      楚留香也同时将断了的剑身抛下,背靠上一棵树,剧烈地喘息。

      他握掌成拳,指缝中渗着血。

      要震断薛衣人的剑,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楚留香一招成功,气息却在胸中翻涌,几欲呕吐。

      花满楼立刻走上前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握住楚留香的另一只手,将一股真气送了过去,帮助他调理着混乱的内息。

      薛衣人看着地上的断剑和剑柄,突然仰头长笑,道:“好!好!好!”

      楚留香勉力站直了身体,恭敬一揖,道:“多谢前辈容让。”

      薛衣人望着他的脸色道:“你有没有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好。”

      薛衣人又看了看他的手,道:“你那一招……”

      楚留香却看了一眼花满楼,道:“那是花满楼的绝技。我这七日以来,日日用功,也只学到了四五成。”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七日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薛衣人的目光跳了跳,道:“七日?七日之功,便可抵挡我一剑,那花公子当日为何不用这一招?”

      花满楼笑道:“我功力不足,难敌前辈一剑。”

      楚留香也接上来道:“我能接下前辈的剑,靠的也不是功力,而是时机。”

      薛衣人若有所思道:“时机?”

      楚留香道:“这门指法固然需要内力超群,才可发挥效用,但真正讲究的,正是出手的时机与方位。只因一招既出,必有弱点,以强凌弱,才能事半而功倍。”

      薛衣人凛然道:“我的剑法中,难道也有弱点?”

      一提起跟剑有关的事,这位老者又专注起来了。

      楚留香道:“原本也许是没有的,就算有,也不足以令我抓住机会。因此我们才精心设计了这一役。”

      薛衣人道:“我们?”他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花满楼,便露出恍然的神情。

      花满楼会意地笑道:“楚留香曾说,我和前辈那一次交手,是他占的大便宜。这七日间,除了苦练那‘灵犀一指’之外,我们便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敌得过前辈的一剑,面对前辈时,又该用什么样的对策。”

      楚留香续道:“前辈的剑法并无花巧无用的招式,出剑便直取敌人,但前辈的头脑决不死板,在判断局势的时候,也要比寻常之人敏锐得多。”

      薛衣人道:“我不是要听你夸我的。”

      楚留香笑道:“是。这也是前辈的一个特点,并不因对方示弱而有所轻敌,反而会趁此时机,迎头痛击。我开场便退,前辈果然没有放过我。”

      薛衣人道:“我只当你是引我出剑,以轻功与我周旋拖战。”

      楚留香道:“前辈和花满楼交手,已看出他的身法,而区区不才的名声,大抵也从这轻功上来。我们料到前辈一定会这么想的。”

      薛衣人问道:“但是?”

      楚留香道:“但是花满楼只引出前辈一剑,我们实在没有把握。而前辈既有了警惕,一剑无效,自然会再补上一剑。”

      薛衣人道:“然而你还是退了。”

      花满楼笑道:“那就是楚留香为前辈设下的第一个圈套。”

      薛衣人怔了怔,道:“圈套?”

      花满楼道:“既是对决,所谓先发制人,双方必然要出招争先。前辈出剑之快,当世无人能及,是以前辈自信定会抢到先手。然而就在严阵以待之时,对手却突然退却了,这时前辈是什么感受?”

      薛衣人淡淡笑道:“他进固如我所愿,退亦无妨。若换了另一人,早已躲不开我这一剑。”

      楚留香点头道:“我们相信这一点。但前辈剑术再高,仍是一个‘人’,而不是神。是人,就难免受到‘本能’的控制。”

      花满楼不等薛衣人再发问,便续道:“这‘本能’就是对意料之外状况的反应。前辈反应敏捷,超于常人,但看到楚留香不进反退时,仍会有一刹那的停顿。任何一个人,在遇到与自己预料不符的状况时,都会有这种停顿。”

      楚留香道:“而这停顿就是前辈的第一个破绽,因为此时前辈出剑,已不是按照自己的节奏。”

      听到“节奏”二字之时,薛衣人的目光登时一亮,颔首道:“不错。你能说出‘节奏’二字,就说明你在武学之上的悟性,也已到达了化境。不过……”

      花满楼道:“不过这么一个微小的变化,还不能令前辈的剑法出现明显的弱点。如果任凭前辈猛攻,那么前辈很快又能回到自己的节奏上去。”

      楚留香道:“所以这时,我利用前辈的乘胜追击之心,抛出了第二个圈套……”

      这一次不等他说完,薛衣人已抢先道:“你说的可是那满天花雨、飞花摘叶?”

      楚留香目光一动,神色中流露出敬佩之意,笑道:“是。”

      花满楼道:“我与前辈交手时,曾以树枝为剑,引动前辈剑气。这一招虽然得手,想必前辈也留上了神。”

      薛衣人道:“我料到你定会告诉楚留香的。”

      花满楼笑道:“所以这一招对前辈已无用,前辈定会着意凝聚剑气,使之不受外力激发。”

      楚留香拊掌道:“但我的目标,正是这‘着意’二字。”

      薛衣人猛地醒悟道:“剑法之道,在于自然天成,圆转如意,也就是你方才所说的‘节奏’。是以无招胜有招,无心胜有意,一旦心中着意,剑法便落了下乘。”

      楚留香道:“这是前辈的第二个破绽。”

      薛衣人思忖着道:“这两处累积在一起,已相当明显了。”

      楚留香道:“而且前辈恰在此时发动剑气,意图出奇制胜。”

      薛衣人摇头叹道:“我本以为击敌于未济,乃是妙招,如今看来,却是被你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真是愚不可及!”

      花满楼道:“并非前辈失察,而是我们已算准了前辈不是玩弄心机谋略之人,才敢大胆定下这样一个计划。正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薛衣人又着意地看了看他,突然再次大笑起来,指着他道:“原来楚留香有你这么一位好帮手,两个人合伙算计我这老头子,我焉能不败!哈哈哈,焉能不败!”

      他口中称败,笑得却极为欢畅。只怕他一生之中战胜了无数强敌,剑饮了无数颈血,也没有如此痛快地笑过。

      他本以为站在剑道的顶峰,便注定了终生孤独,谁知此时却遇到了知音。

      知音,的确比朋友、比敌手,都要更加难得和珍贵。

      在薛衣人的笑声中,楚留香也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此刻他得到的,是薛衣人的知己之情。

      花满楼也要笑,却突然神情一动,跟着他的人便像一道电光掠出,直插向一株大树的树梢。

      “来了!”

      随着这简短的一声,他的身影已没入了枝杈间。

      似有剑光一闪。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那啥戏真要等所有事都解决之后了……不要打我【顶锅盖
    我答应你们一定写个完整版的放微博!还有一个番外,粮食部分放单元末,隐藏小剧场放微博
    【泥萌要相信身为一个无节操导演我自己也很喜欢拍和老楚衣服一样颜色的小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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