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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魂魄结兮天沉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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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瞪着眼前这个用棒锤似的手指拨琴弦的女孩儿,阵阵反胃。弹棉花似的声音时断时续,听得她几近崩溃。要不是这个名叫小月的女孩那双怯怯的眼睛,莫愁真想将她扫地出门。忍了一会儿,莫愁实在受不了“折磨”丢下一句“你自己慢慢练”逃出门去。
小月含着泪弹着,琵琶呀呀作响,发出怪音。门“吱呀”轻响着慢慢打开,一颗小脑袋探进来张望。小月抬眼看见,几乎跳起来,“叶儿?!快来。”叶儿探头向四处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小心地走起来。她走到小月身边,为她拭泪,边微笑边比划:我来看过你好多次了,一直没机会进来。刚刚看到你师傅出去了。小月,你还好吗?
“我不好……”小月嘟着嘴,“成天学这个,我又笨,师傅……”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可她却不敢放下琵琶,“师傅总骂我……”
叶儿轻轻拍着小月的手,示意她看自己:小月别哭,慢慢来。会学会的。我觉得你师傅挺好的。
小月点点头,问道:“你呢?你还好吗?”
我很好,陈妈对我很好。叶儿比划着。
“你就好了,不用学这种东西……”
爹说,艺多不压身,多学点儿有好处的。
“才怪,你弹弹试试,好难。”说着,小月将手里的琵琶递给叶儿。
你教我吧。
一听让自己教,小月突然来了兴趣,“我教你《月儿高》吧,我练了好多天呢。”叶儿点头。
莫愁正跟嫣红一起往回走,边走边抱怨:“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孩子,唉。学了半月有余,一首《月儿高》都弹不下来。”
“莫愁姐,你也别急,慢慢来。” 嫣红是醉红楼的头牌,秀发如黛娥眉似月,双眸含星樱唇轻启,举手投足间风韵撩人。
“不慢慢来也不行呀,唉。”莫愁叹道,“如果能做个清官人,也算是她的造化。”
悠扬的乐音缓缓传来,嫣红拉住莫愁轻笑,“你还说她笨,你听……”
莫愁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袂,快步急行。门内,弹琴的分明不是小月,她正想推门进去,被紧随的嫣红摇头制止。两个人站在门外倾听,正值月升之时《月儿高》的华丽缠绵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莫愁盯着弹琴的女孩儿看,这孩子,若不是天生琴手就是资质过人。
弹了一会儿,小月不记得谱子,叶儿便停下来。“你比我弹得好多了。”小月拉着衣带低头嘟喃着。叶儿拉着她安慰,小月,别这样说,是你这个师傅教得好才对。
门开了,莫愁和嫣红走了进来。叶儿吓了一跳,转身欲逃,被莫愁一把拉住:“别怕。你叫什么?”
“她叫叶儿,木叶儿。”小月抢着答话,被莫愁瞪了一眼又有些不甘心,“她不会讲话,我才替她说的。”
“你不会讲话?”莫愁有些遗憾地看着叶儿,“怪不得你耳力过人。”叶儿似懂非懂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丽人,轻轻地笑着。
“愿意跟着我学琴吗?我去跟妈妈说。”
“叶儿,答应吧,跟我一起。”小月闻言远比叶儿来得兴奋,拉着叶儿的手不停地摇,“答应吧,答应吧。”
莫愁叹了口气,“你呀,还是不学的好。”小月一听,撅了嘴用怯怯的眼神看莫愁,那样子像极了撒娇的小狗。
“这孩子倒是有几分俏皮,我正好缺个侍女。你要是不想教,我就跟妈妈要了她,可好?”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搭话的嫣红说道。
“那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莫愁对着嫣红做膜拜状,四个人相视而笑。
木叶儿并不知道,她的这个选择将带给她的究竟是什么。
转眼三年过去,叶儿一直跟着莫愁学琴,偶尔出场替醉红楼的姑娘们伴奏。上到头牌的嫣红,下至龟奴小余子都对这个不言不语,却常常面带笑容的叶儿或多或少的有着好感。就连老鸨常妈妈也时常露出欣然之色。等她满了十五岁,就可以挂牌做清官人了,常妈妈这么打算着。
小月这几年跟着嫣红出入各个风月场,人世故圆滑了许多,少了当年的青涩懵懂。十五了,该替妈妈我挣钱了,常妈妈时常盯着小月的背影打着如意算盘。十五岁,每个步入风尘的女子都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刚来的时候,叶儿天天晚上默默流泪,想爹,想村子。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劝慰道:“孩子,别想了。想能有什么用呢?这兵荒马乱的,别说你爹找不到你。就算找着了,他一个打柴的能有多少银子赎你出去?到时候更伤心。叶儿听话,这里好歹可以吃饱穿暖。这人,怎么都得活不是?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叶儿慢慢明白了陈妈这番话的道理。醉红楼,日日笙歌,夜夜宴酒,背后有多少女人的眼泪与无声的悲鸣。醉红楼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是遍身伤痕,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自己的师傅莫愁,她背上的鞭痕恐怕真的会带进棺材。小月跟着的嫣红发着低烧还要强颜欢笑。此时堂前的达官显贵,彼日就可能尸骨无存。生逢乱世,柔弱的女子又能如何?
陈妈对自己的好,叶儿感沛在心,所以一有空她就跑到厨房去帮忙。陈妈对这个灵巧可爱的女孩儿也是格外的好。这天,叶儿提着篮子帮陈妈去卖菜。刚走到街角就被个乞丐死死拉住。叶儿不解地瞪着肮脏不堪浑身恶臭乞丐,比划着,意思是我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也没有吃的,不信你看。她特意把空空的篮子举到乞丐面前。
乞丐指点着叶儿,疯疯颠颠地说:“嘿嘿,小姑娘,有许多人……嘿嘿嘿,许多人会离开你的……会离开你的……嘿嘿嘿……会离开……”听得叶儿一头雾水,莫明其妙。乞丐不再多说,哼着小曲儿,“可怜身世漂零叶……”,越走越远。
叶儿望着乞丐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轻笑,对乞丐的话没有当回事。可谁会想到,一个乞丐的话却会一语成偈。
转眼数月有余,小月十五岁了。按常妈妈的打算,过了这个月就让小月接客。要不是嫣红身体不适,恐怕常妈妈的如意算盘早就落在实处了。
细密的雨轻飘飘地洒落,来接嫣红的马车按时出现在醉红楼门口。小余子笑眯眯地跟家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嫣红在小月的搀扶下缓步蹬车而去。叶儿站在窗边看,却莫名地觉得心悸。她揉揉从早上就在跳的右眼皮,心里暗想,陈妈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会儿要找张纸贴上让它白跳才好。看着马车消失在雨雾中,叶儿这才关了窗,坐到桌前看书。自从知道叶儿认字以后,嫣红和莫愁总是鼓励她多读书,甚至还拿出体己钱买书给她看。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
叶儿看着,心下暗想,悍勇忠贞之士血流成河,碧血染红流沙,遂留千年?这又该是何种的残酷?看着看着,叶儿睡着了。
梦中,她回到了山村,回到了茅屋……
爬满绿色藤蔓的小篱笆,张着笑脸的喇叭花,木架上搭的辣椒,碎石铺就的小路,贴着春联的木门…还有,提着鱼站在门口冲着自己笑的木显。“叶儿,我回来了。今晚加菜。”一切的一切本该是那么的美好,可惜……
一张狰狞的面孔覆盖了所有,火光冲天,叶儿在奔跑,那面孔飘浮在后面紧追不舍。炙热的火舌舔拭着肌肤,叶儿拼命跑,不停地跑,跑掉了鞋,跑乱了发。“叶儿,到爹这儿来!”叶儿看见木显站在火海的远处冲自己张开双手。她哭着大叫,在梦中自己好像可以说话。她大叫着,奔向爹。突然,身后那张丑恶地令人作呕的面孔下端伸出一柄利剑,那剑变魔术般伸长,从自己身边滑过,猛得刺穿木显的身体。木显瞪大眼睛看着穿胸而过的利刃,艰难地笑,很艰难。血顺着嘴角向下滴落,慢慢汇成流,汇成海,木显的身体慢慢向后倒去,被无边的火海吞没!
叶儿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湿,她喘息着盯着烛火发呆。已燃了一半的红烛流着泪,闪动着桔红色的焰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孩儿。
这时,走廊传来嘈杂,好像有很多人慌乱地走动,接着她听到常妈妈撕心裂肺的惨叫,“唉呀!这可让我怎么活呀!我的儿呀!”
叶儿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常妈妈这么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等她站起来,又听到莫愁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喊。“叶儿!叶儿!”,叶儿赶紧抹了泪冲出门去。
走廊上有什么东西差点儿滑了叶儿一个跟头,她稳住身形,弯腰轻拭。指尖的点点殷红让她瞪大了眼睛,血!血迹在走廊上路标一样明显,叶儿顺着它走,脑海里渐成空白。
薄薄的门板躺在后院的廊檐下,上面有张白布盖着什么。莫愁还有好几位醉红楼的姑娘扶着泣不成声的常妈妈,看到叶儿过来都抬起含泪的双眼看她。叶儿被这些目光盯得有些诧异,嫣红姐在哪儿?小月呢?她的心一点点下坠。那白布下面有什么?居然有头发?顺着缝隙流下来的什么?血吗?
流下来的血漫过地面跟外面的雨交汇在一起,殷红变成淡粉,最终消失。叶儿的目光顺着白布的边缘游移。有只手露在白布外面。翠绿的镯子?叶儿盯着镯子目不转睛,那是小月的镯子,常妈妈送给她说是挂牌的彩头。
叶儿的心里瞬间落满了雨。天空中隐隐有雷声滚动,好像在孕育着一声炸响。她缓步走过去,拔拉开试图阻止自己的小余子。她走得很慢,短短几步的距离好像走了整整一年。她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慢慢的轻轻的揭开那块白布……一声炸雷终于在天空暴响!小月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夺走叶儿残存的意识!
有谁会在意醉红楼里逝去的生命?谁会在意轻薄如蝉翼的女子?叶儿苦苦地求,跪在常妈妈面前不停地磕头,磕出了血。常妈妈这才大发慈悲准许叶儿安葬小月。姐妹们凑了钱,才把小月葬了。薄的像纸一样的棺材,廖廖可数的几张纸钱,一抨黄土下鲜活的生命!小月,只有十五岁,本该是如花的年纪,却成了凋零的秋叶。
叶儿无暇顾及常妈妈的冷漠,也不愿去想。比起小月,常妈妈现在更关心病卧在床的嫣红。她没事儿就拨拉着算盘,一边算一边念叨:“看病要银子,吃药要银子,又起不来,哪儿来的银子?”每每听到这些,叶儿的心就痛得无以复加。原本羼弱的嫣红受了惊吓,又淋了雨,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纵是这样,她还是挣扎着在小月灵前焚了纸钱,以全姐妹情义。
叶儿一直尽心地照顾着嫣红,可她的病一拖就是半年,时好时坏。常妈妈的脸色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看,嫣红的房间从之前的阳光充足的上房变成了后院里四面透风的小屋,大夫也不再请了。如果不是姐妹们时常偷偷塞些散碎银子给叶儿,估计嫣红早就香消玉殒命归西天。先前妩媚动人的她,现如今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躺在床上有今儿没有明儿的主儿。
转眼到了清明,叶儿请了假,买了果品香烛纸钱一个人去祭奠小月。初春的风还有些寒意,地上飘飞的不再是黄叶而是纸钱,草在荒坟上肆意生长,因为春的微暖泛起点点绿色,几只老乌鸦栖在枝头瞪着昏黄的眼盯着过往的行人,时尔冒出几声鼓嗓。叶儿小心地拔着坟上的草,心里想,这些草倒也倔强,在这种地方也生得如此。许是想到自己,她笑得有些牵强。
腥红的火舌迅速而果断地吞噬着纸钱,叶儿一张张燃着,心里默念:小月,今天是寒食节,我带些果子来看你。你一个在下面有没有觉得孤单?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想以前一样。纸燃尽,叶儿还不想离开,她盯着点点落泪的白色的蜡烛出神。“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叶儿在心里低低地念诵着,泪水终于顺着她略显苍白的面颊滑落,“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回程路似乎异常漫长,叶儿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挣扎。本来就十分阴沉的天空中开始落下星星点点的雨,叶儿加快脚步想在雨下起来之前赶回去。天若可遂人愿,岂不是事事如意?叶儿的脚步没有赶上天的步伐,瓢泼般的雨刹时倾泻而下,无奈之下叶儿也顾不得是否合仪,将手中的篮子罩在头上,提起裙摆拔足狂奔。雨越下越大,斗大的雨珠打在身上生疼,叶儿一边跑一边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地方。突然想到转过山角应该有座破庙,她赶紧朝那里跑去。
冲进破庙里的叶儿顾不上别的,赶紧抖弄着衣裙,拧着水。本想躲一会儿就赶回去,可雨却愈发下得兴奋。屋顶无数个破洞落下的雨滴,从滴滴变成一线。叶儿无奈地摇头轻笑,回转身打量破庙。廊柱早失了色彩,成了蜘蛛与鸟雀的安乐窝。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看不到原本的样子。残破的佛像没了五官,泥胎里露出稻草,没有手没有脚,歪歪斜歇地半倒着。只剩下三条腿儿的条案上除了尘埃就是鸟粪。大雨滂沱,周遭也开始迷茫起来。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叶儿团身而坐,看来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了。
风一点儿也不会疼惜这个半身湿透的女孩儿,吹得她直打冷战。叶儿朝内挪了挪,手却一下子放到什么湿粘的东西上。曾经闻到过的腥气让叶儿一惊,跳起来奔到亮处,一手的鲜血!哽咽堵在喉口,想叫叫不出来,再说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人经过。叶儿突然记起,来的时候莫愁特意嘱咐她早些回来,说是这里经常有些败兵经过,莫不是?
无论如何,呆在醉红楼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叶儿看过太多的鲜血与眼泪,加之她口不能言,心理的承受能力倒是比旁人来得强些。小叶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自己刚刚坐的地方再往里些有好几堆乱草,草堆里露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叶儿抬脚踢了几下,没有反应。许是因为好奇,叶儿大着胆子用脚拔拉开几簇乱草。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显露出大半个身子。蓬头垢面地看不清样貌,看不清伤口在何处,遍身都是血,连银白色的甲胄都已经被染成粉色。
看那双大脚和身材应该是个男人,死在这种地方,唉。叶儿在心里哀叹,瞬时同情心大起。她弯腰捡起稻草,想盖在男人身上。没有坟墓至少不能暴尸荒野。刚走到近前,那男子突然呻吟了一声,吓得叶儿丢了手里的草,站在原地哆嗦。男人又呻吟了几声,这才把叶儿的魂儿叫回了位,她赶紧走过去,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反复好几次,终于鼓起勇气将手探至男子鼻下。微弱的湿热气扑在手上,他还活着?!
根本找不到伤口在哪里,叶儿撕扯衬裙胡乱包扎起来,不一会儿男人就被包得像个棕子。兴许是叶儿手太重,男人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叶儿凑到唇边依稀听到他在叫:“水……水……”
水?哪儿有水呀?叶儿有些慌乱,两只眼不停地在四周找着。呀,我这是傻了还是怎么的,这不是有雨水吗?想到此处,叶儿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头,从篮子里取出盛果品的小碟,跑到屋檐下接雨水。回到男子身边,小心地扶起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小碟送到唇边。清凉的水慢慢灌进口腔。不知是动作过猛还是怎么的,男人呛了一下,只有少许雨水挤进牙缝,大部分都洒出来。叶儿赶紧轻抚着他的胸口,很轻很柔,等男子平复了些,她又接水喂他。反复了数次,男子的眼皮抖了抖,勉强睁开的眼睛里也不知看到了些什么,男子只嘟囔了句:“多……谢……”然后又昏了过去。
折腾了这一番,天已经黑透。夜路难行,一个孤身女子纵是阅历多些也是不敢涉足的。身旁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外面是雨幕笼罩的沉夜。叶儿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寂,爹、小月,你们要保佑我平安渡过这一夜。刚想到这里,又摇摇头否定自己。我这儿胡说什么呢,爹一定还活着。她望着无星的天,跪在地上无声地祈祷,苍天有眼,保佑我爹爹平安无事……
雨停的时候天刚有些微亮,叶儿又给男人喂了些水。想到自己一夜未归,莫愁和陈妈一定急死了,还有病中的嫣红。更何况这个男人也需要些药品和食物。想着,叶儿收拾好东西快步向山下走去。
等到叶儿回转时,破庙里早没了人。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是无暇顾及,嫣红的状况令人揪心,她必须尽快返回去。其实,只要她梢加留意就会发现破庙四周纷乱的马蹄印,还有树影里闪过的身影。可惜此时的她早已乱了方寸,将吃食和药品留下,疾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