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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神聚兮云幂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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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红暖红的夕阳慢慢落入山坳,木显一手提着条鲜鱼,一手拿着扁担在山道上快步疾行。远山如黛,残阳似血,他归心似箭,紧绷着脸越走越快,细密的汗珠开始在鼻尖、额头蔓延。直到看到不远处袅袅的炊烟,他脸上才浮现出点点笑意。
绿绿的藤蔓爬满篱笆,深紫浅红的喇叭花收了“号角”缩成一团。房前的木架上搭着晒干的辣椒、玉米,碎石铺就的小路尽头,小小茅草屋里透散出阵阵饭菜的香味。木显轻轻推开篱笆门,快步走到门前。
贴着半红春联的木门微敞,隐约可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在灶前拿着大锅铲艰难地翻炒着。木显站在门口看,淡淡的笑意攀上眉稍。“叶儿,我回来了。”木显推开门,晃动着手里的鱼,“看,今晚加菜。”
正在灶台前忙活的女孩回转身,看到是木显,开心地笑,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溢满甜美。她放下锅铲,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奔到水缸边在木盆里舀了水,接过木显手里的鱼放下。然后笑眯眯地拉着他坐下,木显刚想说话,她又快步奔到里屋。看着像小旋风一样忙活的女儿,木显摇着头笑。叶儿端着早就准备好的脸盆和毛巾摆到木显面前,拉起木显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爹爹辛苦了。
木显握住叶儿的手,端详着她。清丽的小脸被火烤得有些微红,他伸手抚弄了几下散在额前的几缕乌发,笑着说:“叶儿,想爹爹了吗?”
叶儿点点头,甜甜地笑着,在木显手心里写:红烧鱼好不好?木显点头:“好,就吃红烧鱼。”
叶儿年纪虽小,干活却十分麻利,不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甚至还为木显烫了壶酒。父女俩坐定,木显问道:“叶儿,今天先生教了些什么?”
叶儿笑,拉过父亲的手在上面写:平沙无垠,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木显的脸色微变,“先生为什么教这个?”
叶儿没有觉察父亲的不悦,继续写道:先生说我可以学这些了。木显很是牵强地笑了笑,心下暗想,这是战场呀,白骨如沙沙似血。他抬眼看了看叶儿,没再说话。正想继续吃饭,叶儿手指上包裹的布条让木显的心“图”地悸痛。他一把拉过叶儿的手,焦急地问道:“这怎么弄的?”
叶儿摇头,笑着把手从父亲手里抽出来,比划着,切菜切得。然后不好意思地笑。木显无奈,放开叶儿的手,长叹一声:“叶儿,苦了你……”
叶儿懂事地走到父亲面前,轻轻摩挲着父亲的长满老茧的双手,轻轻翻转过来,慢慢写道:叶儿不苦,叶儿有爹。
入夜,叶儿早已沉沉睡去。木显坐在椅子上抽烟。黑漆漆的房子里只有烟锅里微弱的火光倾诉着主人的烦乱。历历往事沉淀入心,可那记忆深处的嘶杀声犹在耳边。飞蝗般的利镞呼啸着戳入□□,穿骨时发出的闷响夹杂着力竭的悲鸣。旋起的风沙扑面而来,喊杀连连、嘶吼声声,号角阵阵,旌旗烈烈全部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焦糊味儿、还有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木显湿了双眼,狠狠抽了口烟。远之兄恐怕已经……
镀上银白色朦胧的小女孩在睡梦里微笑,木显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这张酷似母亲的小脸,目光停留在颈间淡淡的印痕之上。这孩子命大,或是李将军下手时的不忍,只伤了声带。当年自己带着叶儿逃离战火,远离战场躲到这山村里,放下掌中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为了不被追杀改李为木,回想起来已有六个春秋。叶儿十一岁了,清丽懂事,聪慧过人,六岁开科启蒙,八岁就可以吟诗作对。如果将军和夫人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吧。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叶儿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无论多难多苦,她总是笑。也许是因为她不能讲话……如果你可以开口讲话,如果没有那场仗,你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叶儿……不过,这样很好,叶儿。有你做我的女儿,此生足矣。
但想到早些时候在镇子里看到的告示,木显又开始烦乱。山贼,看来要尽快带叶儿离开这里。
天刚蒙蒙亮,木显就拿着斧头,提着扁担绳索上山去了,他必须尽快凑些盘缠,实在不行就只好将箱底的剑当掉。木叶儿醒来发现枕边有条细细的粉色丝带。她拿起来,抚摸着。手指顺着光滑的丝制表面轻轻滑动,指尖传来的感觉让她偏着头笑。家里虽然并不宽裕,父亲却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他甚至当了短剑让自己到村子里的私塾去读书。涉世未深的她并没有想过,一个靠砍柴为生的樵夫怎么会随身带着剑。现在的她只是庆幸学会了写字,终于可以代替自己乱七八糟的手语,虽然父亲一直就懂自己的意思。但可以和人交流的快乐更让人开心。
铜镜中模糊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儿,如墨染般的头发上系着点点微粉。叶儿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傻笑了一会儿,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石板,抽出藏在枕下的书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有些破旧的布制书包上,绣着个歪歪斜斜的叶子。叶儿看着自己的杰作忍俊不禁。爹还没有看到,虽然有点儿丑,可这是自己的第一件作品。她心里想,放了学还要去李婶家去学刺绣,要绣一个好看的烟荷包给爹,当然不能让爹知道。打定主意,木叶儿背起书包,小心地扣上柴门,蹦跳着向私塾走去。
在纷乱中走过的人渴望平静,哪怕只有少少的片刻,可惜这种平静却脆弱得如同流沙,轻易便可以从指间流逝。
如果可以预知未来,木显绝对不会在这一天离开叶儿,绝对不会给自己悔断肝肠的机会!可就是这一天,再一次改变了叶儿的人生轨迹。
还没到做晚饭的时间,木叶儿就蹲在院子里练写字。纸笔太贵了,除了交功课的时候叶儿就在地上练字,连石板都很少用,因为石笔也不便宜。正写着,耳边传来声声呼唤:“叶儿,叶儿,我们去河边玩儿吧?” 木叶儿抬起头,冲着篱笆外的小月笑,她是李婶家的小女儿比自己大一岁。“快点儿,叶儿。”小月冲叶儿招着手。叶儿笑,拉着小月的手向河边跑去。
两个小姑娘在河边嬉戏,扬起阵阵水花。片片晶莹中映着两张如花的笑脸。突然,原本清亮的河水中有股殷红流过。木叶儿怔怔地站在原地,不解地盯着水面上的血红发呆。隐约传来的悲鸣和空气中逐渐浓重的焦糊味儿都让叶儿意示到,出事儿了!
正思忖间,一匹黑色的马突兀地踏入小河,激起的水花溅了满头满脸。叶儿嗔目结舌地瞪着骑在黑马上的男人。男人手里拎着把戒刀,刀刃上还挂着血。一滴滴跟水面上的血红汇成一片。
叶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想跑却寸步难行。马上的男人伏下半个身子,盯着叶儿看。那是一张她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脸。那张脸瞪着血红的双眼,龇着黄板牙看着自己,一条翻着血肉的刀疤从眼角延伸到嘴边。叶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咬着下唇哆嗦。男人目不转晴地盯着她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目光中闪过一丝促狭。那目光看得叶儿一激灵,寒气顺着脊背陡然上滑。男人狞着着伸出大手,还没等叶儿反应过来,她的整个身子已经被拉离了地面。
惨叫声、哭喊声开始萦绕在叶儿耳边,她费力地抬起头,目光所及却只有寸许。她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得听到小月发出的惨呼,“放开我!放开我!”她在马上抖成一团,不知所措。她想挣扎,却被死死按在马背上;她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许是这声音实在太难听,男人皱了眉,狠狠一掌击叶儿颈上。叶儿顿时没了声音。
从村子里奔出数十骑聚拢在抓她的男人周围,个个手持利刃面容狰狞可怖,马背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劫掠所得,或物或人。
“走!回寨子!”男人吆喝着,一骑人马绝尘而去,留下一片火海和数具尸体。
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锈迹斑斑的粗铁条梗在眼前。叶儿环视四周,一面铁条,三面光秃秃的石墙。斑驳的石面上渗着水珠,在昏暗的囚室中奏着不和谐的音符。
“叶儿,是你吗?”怯怯的颤音分明是小月,木叶循声想站起来,头重重地撞上石头顶。“嗯。”她闷闷地哼了一声,疼得龇牙裂嘴。无奈之下,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躲在角落里发抖的正是小月。看到叶儿过来,小月一把拉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叶儿……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好想哭。我想爹,他回来找不到我一定会急死的。爹那么辛苦……叶儿眼里含着泪花,咬着嘴唇不出声儿。小月抓着她的衣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他们一定杀人了……我看到好多血……他们一定杀人了……”小月那双惊恐的眼睛似乎和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像重叠在一起,叶儿记不清。
小月在叶儿怀里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爹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想到这里,她微笑着轻轻拍着小月的背,轻轻地拍着。小月别怕,我在你身边。叶儿在心里默默念着,希望小月可以听到。
两个小女孩就这么哭着、抱着、拍着,渐渐进入梦境,可是梦里不再有漫野的山花,不再有亲人的微笑,只有火、只有血、只有死亡!
盛在破碗里发黄的水、两个硬得咬不动的霉变窝头,这就是三天来两个小女孩的口粮。铁门的闷响就好像催命符一样,会吓得两个人尽可能躲进角落。第四天,两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拖出牢房,还没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五六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将两个女孩儿剥个精光,然后像丢麻袋一样丢入水池。粗大的毛刷子刷牲口一样“洗”得两个女孩儿惨叫不止。许是叶儿过于沙哑的叫喊引起了注意,其中一个悍妇停了手,扳着叶儿的嘴向里看,转头对身边的妇人大声吼着:“快去跟大哥说,这小丫头是个哑巴!”
叶儿像被展览的动物一样在数个男人女人之间推搡着带到妇人口里的“大哥”面前。燃着的松明子发出松油的味道,噼啪做响。一只手粗暴地拎起头发,强迫她抬头。面前,坐在大大的木制太师椅上正是那天抢自己的男人,那张脸依旧狰狞。男人支着腮,看小猫小狗一样打量着叶儿,“真是个哑巴?”
“是。”刚刚为叶儿“洗澡”的妇人答话道。
“真他妈晦气!”大哥揉揉乱发,吐出一大口浓痰, “反正都是要卖掉,算便宜点出手就算了。别他妈留在寨子里!”
妇人应着,拎小鸡一样将叶儿和小月丢进马车。走了大约五六个时辰,叶儿和小月被颠簸得昏昏沉沉的,入夜时分,马车进了城。
两个女孩儿被妇人带到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面前。叶儿再次看到了那种打量小动物般的眼神。男人嚼着什么东西,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么瘦?”妇人满脸堆笑,一副谗媚像儿,“余大爷跟妈妈好好说说……”她一把拉过小月,又捏胳膊又拉腿,“您看,这个小丫头还不错……”
被称为余大爷的男人瞥了眼小月,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然后半闭着眼打量木叶儿,“这个还不错……喂,你叫什么?”叶儿看着他摇头,手里比划着。身边的妇人扬手给了她一巴掌:“赔钱货,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哑巴怎么着?”叶儿被打得捂着脸咬着下唇不啃声儿。姓余的男人从嘴里吐出根骨头,嘬着牙花子,“行了行了,这不是你们寨子。这小丫头卖不出什么价儿,这话我得跟你说清楚。免得你们大哥说我们不地道啊。”
“是是是……“妇人忙不迭地应着,陪着笑脸。
“行了行了,跟我走吧。”余姓男子一摇一摆地走在前面。妇人一手拉着一个紧跟在男人身后。叶儿和小月穿过雕梁走廊,走过装饰得红红绿绿的大堂,在阵阵脂粉的香气中被带到一位衣着艳丽,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面前。
余姓男子立时显出一副奴才相儿,“妈妈,您要的人带来了。”他半弯着腰,笑得让人看了不舒服。
被称做“妈妈”的妇人手持团扇,微笑着看着两个女孩儿,轻声软语地问道:“就是这两个啊?”带叶儿她们来的妇人正要开口,被余姓男子一把推开,迈步拦在身前。“是,就是这两个。”叶儿不解地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眼前的妇人,不知是为什么,她觉得妇人虽然语气轻柔,目光却十分冰冷,让人看了有些厌恶的感觉。
“这身子骨儿单薄了些。”妈妈摇着团扇,抬手在桌上的盘子里小心地择出一枚杏干,“只能先做个丫头使唤了。”翘着兰花指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余姓男子见状,凑到近前,在妇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妇人微扬双眉重新审视起木叶儿。
看了一会儿,妇人微笑,轻声道,“我也不容易,像这种货色调教起来颇费功夫。到能接客还需些时日。这样吧,兵荒马乱的。一共五两,成就留下,不成就带走。”也不管人家是否答应,她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交给你了,小余子。”
“是,妈妈放心。”
叶儿和小月被分开了,小月被人拉走,说是跟着师傅去学弹唱。叶儿因为不会讲话被小余子带到后橱。
“陈嫂,这小哑巴交给你了。”小余子拿起锅盖,伸手捡起里面的肉丢进嘴里,对着正在切菜的橱娘说道,“妈妈说了,平日端茶倒水给你打打下手。行了,我走了。”
小余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陈妈走过来,爱怜地抚着叶儿的头发,“你不会讲话?”叶儿点头,陈妈的笑有点儿像李婶,让叶儿觉得亲切。
“可怜劲儿的,孩子,别怕。以后跟着陈妈啊。你叫什么呀?”话刚出口,陈妈自觉失语,“哟,你瞧,我这当讲不当讲的,明知你不会讲还问。该打……”说着轻拍着自己的嘴。叶儿见状,拉过陈妈的手,在手心里写:木叶儿。
“你会写字?”陈妈惊讶地看着叶儿,“好在你陈妈我识得几个字,不然呀,哈哈。叶儿,对吧?”
叶儿偏着头笑。
半夜时分,叶儿倚着床看星星想着山村里的鸟鸣、翠绿、茅屋、石板、先生、李婶,还有爹。爹,我好想你……眼泪终于决堤,浸没小小的心灵。
就这样木叶儿和李小月以五两银子买一送一的身价儿成了“醉红楼”里的使唤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