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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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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二人在这处村落停留了数月,而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里,悄悄地离开了。
这之后的七年,他们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每到一处,都会假报身份融入当地村镇。流月城的追兵果然被谢衣误导,对他二人的追捕虽然一直在延续,却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无处可逃步步紧逼的危急。
谢衣对此多少有些得意,有时候端着茶盏大刀金马地跨坐在谢一身边,美滋滋地抿了一口茶水,眼睫一抬一扇,唇角噙着笑意,就差身后来根尾巴配合着摇啊摇。
谢一却不搭理他,只是在他自顾自得意够了,那股子自从离开流月城后便一直挥之不去的阴郁忧愁重又浮上眉梢,才伸出手,覆上他执着茶盏的手背。
又是一年春意盎然。
谢衣推迟了离开的时间,因为他知道谢一想要再看一场千树万树百花开。
那是一个很是让人愉快的等待过程。
他们这次逗留的村子,郊外便是一片野桃林,夹杂着数量不少的其他花树,枝头缀着或深或浅或粉或白的花蕾,几乎是一个不留神,便不知不觉地全部绽放。
谢一温柔地注视着漫山遍野的花微笑,谢衣温柔地注视着微笑的谢一,唇角向上弯起。
寻找能够克制心魔解救流月城的进程,仍然没有任何进展,谢衣却已经学会了更加耐心、更加沉静地等待。
他们离开的时候,花还没有谢,空气中似乎仍然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偶尔还有几片花瓣被风远远送来,绕着两人的衣摆打着旋。
这一次谢衣要去的地方是一处山涧,据传曾为龙渊部族的居地。
在那里,他找到了几块字迹模糊、残破不堪的石碑,还有一处山洞中的壁刻,用了三天时间拓印下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处荒村,草木深深,一只狐狸被脚步声惊起,不怕生地抬起头,然后冲着这两位去而复返的陌生人叫了两声,声音尖利,惊起一片鸟雀。
它扭身跑走了。
谢一淌过茂密的草丛,迟疑了下,在某一处停下了脚步。
谢衣走到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神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这里,是他们七年前最初停留的村子。
离开后,谢衣他们一路没有停留,那几卷本来谢衣打算尽快找个地方落脚好赶紧破译的拓本,始终呆在谢衣的包裹里。
谢一的行李就更少了,不过阴差阳错的,谢衣一直都没有看到过里面装了些什么。现在一直并行赶路,有时候他落在后面,眼神就一直瞅着谢一的那个小包裹,心里莫名痒痒的,有些好奇。
一路向西,穿过江陵,谢衣二人选择了在江陵东南的纪山落脚。
这一次,他们没有住在纪山边的村落里,而是共同设计了一座偃甲房,在纪山山顶安置了下来。谢衣将他所知道的幻阵、法术一股脑地都设置在了偃甲房的外围,谢一则是做了许多偃甲机关,两个人忙碌了大半个月,才算完工。
“呼——”
谢衣坐在山崖边搭建的栈道上,脚下山谷中盘旋上来的风,吹得他衣摆飒飒作响。
谢衣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谢一,笑了笑,用右手拉了拉他的衣摆,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谢一顺着他的力道看过来,唇角的浅淡笑容温柔了眉眼,他点点头,一撩衣摆,在谢衣身边坐下。
顺势歪过去,谢衣懒洋洋地枕在谢一肩膀上。
“阿一,你喜欢山下的那些人,对吗?”
谢一没有开口,只是将目光放远了些,似乎是在出神。
谢衣瞥了他一眼,坏坏地撇唇笑了下,仰起头追过去亲了亲他侧脸的脸廓。
“离开流月城后,我们从未有过一刻分离,所以我很清楚。或许是烈山部族的优势终究让我对下界生灵生出些卑劣的优越,以至于我虽言说‘生命至真至重’,却始终不似你般时时践行。”
谢一笑了,侧过脸,微阖了眼眸,温柔地吻了吻谢衣还微微嘟起的嘴唇,被后者反客为主。
“我的一切,都袭承自你。你敬畏生命,热爱生命,我方才敬畏生命,热爱生命。何来‘不及’之说。”
谢一的气息有些不稳,从来被谢衣轻易牵动的情绪让他的心中一片柔软,只想要微笑。
“我喜欢那些人,因为他们真实,也很温暖。和我最初看到的你,很像。”
谢衣心中一甜,那种甜蜜的欢愉,让他心情大好,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捧到谢一面前,让他来分享自己此刻的欢喜。
可谢一已经闭上了眼睛,面容平和地倚靠着他,似是睡去。
凝视了谢一的沉静的睡颜片刻,谢衣默默决定,晚上一定要好好地做一顿大餐,让谢一美美地吃上一顿。
此时,谢衣选择性地遗忘了他曾经的丰功伟绩:当年他第一次下厨的作品,让隔壁家的雩风上吐下泻了三天;闭门苦练一年有余,自觉厨艺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后,端出的自己满意的创意菜品颠颠儿跑去师尊那里,然后沈夜缺席了五天后的神农诞辰;继续闭门苦练,端出作品后发现师尊的大祭司房间房门紧闭,只得讪讪而返,途中偶遇瞳,果断将一整盘菜放上去,数月后,得闻瞳研制出了一种介于蛊术和幻术之间的幻蛊,从此行踪诡异,鲜现于人前……
至于离开流月城后的日子?
喔,谢一可以不饮不食,谢衣总能找到些野果,擦擦干净,嘎嘣脆鸡肉味……
暮色降临。
“这东西……绝对不能给阿一吃……”
谢衣暗搓搓地蹲在厨房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瞅着眼前黑漆漆的几坨不明物体,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只是在做菜的时候,不小心想了一下多放点一把盐再加一点那个绿色的香料会有什么反应,而已。
他又叹了一口气,抓了抓脑袋,挫败地站起身,端着这几盘菜撒手倒掉。
当晚,谢衣和谢一的晚餐,是一顿丰盛的、纪山特产的各种野果和块根大餐。
之后不久,谢一终于在谢衣的大度劝解下,施施然下山去了。
被留在山上的谢衣幽怨地目送他隔三差五地下山去帮人家村民做水车做农具,喜笑颜开和乐融融,心里的那股子酸气怎么都压不下去。
阿一,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去陪别人~~~~
不过谢一下山的时间,就给谢衣留下了大段的自由空间,让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自己的厨艺培训,也可以纠结苦恼着到底要不要去看看谢衣的小包裹。
——哎呦,真的好想去看看谢衣离开流月城都不舍留下的,究竟是什么啊。
谢衣酸溜溜地围着那个小包裹转了又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暗搓搓地眯起眼睛。
——就看一眼。就一眼!
谢衣伸出手,明明身边空无一人,却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一副鬼祟小心模样。
他打开了包裹,露出了一个很普通的偃甲盒子。
谢衣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
阳关透过窗户投射进来,明媚灿烂,却不及他眼底迸射出的明亮的欢悦光芒。
他拿起那个偃甲盒子,拇指摩挲了下盒子边自然的花纹,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偃甲盒子的上方。
这是他曾经特意为谢一做的偃甲。
只这一个念头,谢衣便专注了神情,仔仔细细地去看投射出的每一段影像。
谢一似乎对这偃甲做了些改动,除了以前的影像外,他们下界后走过的每一处地方、说过的每一句话,也都被记录了下来。
而他竟不知,谢一是何时做了这些。
等到谢衣回过神,日已西沉。
他这才发现,自己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可是心底却没有一丝不悦,反倒被难言的喜悦和满足塞得满满的。
他在夕阳余晖的温暖中微笑。
怀抱着某种微妙的心理,谢衣笑着将那个偃甲盒又放了回去,却故意不将包裹打好,就这么大喇喇地敞开着。
他的心里向外不停地冒着快乐的泡泡,鼓起又炸开,每一个动静都让他忍不住想笑。
谢衣向厨房走去,打算赶在谢一回来前,把他上午练手的那些不明物体给处理掉。
他在厨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透过虚掩着的门,他看到一身青衫的青年站在桌案边,目光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摆在灶台上的几盘菜,然后一点点地、很认真地吃下了他那实在是匪夷所思惨绝人寰的烹饪作品。
谢一吃的很慢,神情却并不痛苦,眉眼舒展,动作带着些从容,看起来倒不像是在吃谢衣做的菜了,而像是品尝着什么珍馐一般。
谢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索性便双手环抱着依靠在了门柱上,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自离开流月城后便如跗骨之蛆般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霾,在此刻,如同云销雨霁、云破月出,就这么轻轻地,从谢衣的心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