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春》燃墨

13、第十三章

　　展靖阳离开宁峥舱房后不久，就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遇见了景笙。

　　冬日的天，船上风寒水凉，景笙穿了一件雪白锦袄，配春水绿裙褂，外罩一件茜草色织锦斗篷，领口狐狸毛雪白，根根分明围在她颈间，越发将她秀美的五官衬得精致出尘。

　　看见他，景笙立刻迎了上来，见他满脸阴云，先由一愣，继而担心问道：“展公子，你这是？”

　　景笙和景萱毕竟是姐妹，眉目中有五分相仿，只是景萱的五官与她那个性一般，稍偏英气一些，不若景笙的秀美娇弱，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

　　展靖阳与宁峥动手过后，初时只觉满心都是被欺骗蒙蔽的愤怒，以及看见景萱与宁峥亲密相依的可耻嫉妒，待走了一阵，脑子让冷风一吹，那点火气稍稍下去，转而又忆起这事的蹊跷离奇来，同时又生出些失落怅然之感。此刻再一见景笙这张与心中人相似的脸，只觉心里跟针绵绵扎过似的，难受得紧。

　　景笙见他略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料定他一定是发觉了什么，恨不得立刻问个清楚明白，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只能柔柔问道：“我瞧你脸色很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展靖阳望着她关切的脸，再想想离开前宁峥的请求，心底着实有些犹豫。

　　之前在甲板之上，他与这位景二小姐偶遇，他心中记挂景萱，便主动向对方问起景萱的情况。

　　谁知对方闻言，面上却露出焦虑惶恐之色，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都欲言又止。

　　他以为景萱的情况转恶，再三追问之下，对方才犹豫着开了口，还请他一定要保密。

　　景二小姐告诉他，在她离家之时，景萱仍然躺在床上。但从安原府一路至今，她偶然撞见宁峥身边有神秘女子出现，后来去寻宁峥之时，又在宁峥舱房外捡到了景萱的笔墨。或许是姐妹之间的血脉联系，让她总觉得景萱就在周围，可之后她留心寻了几次，都没能寻到什么，倒也疑心是自己太挂念姐姐，一时间神思错乱了。

　　因为这事太过蹊跷，又不合常理，不管景萱为何出现，又为何跟在宁峥身边，传扬出去，对景萱都不是好事。只是她心中实在是担忧惶恐，想找人商量，又难以启齿。想去向宁峥求证，但以宁峥与姐姐一贯的关系，又怕宁峥恼怒她无中生有。眼下与他说起，也是看他是宁峥的朋友，又记挂姐姐，信得过他，还望他听过就忘掉，只当没有这事，更千万别让宁峥知晓，以免宁峥觉得她愚昧多疑。

　　这一路上，展靖阳隐约瞧得出，景笙那一颗芳心多半陷在了宁峥身上，倒也理解她的顾忌。只是他听过之后，怎么可能当没有这事？于是便向景二小姐要了景萱的笔墨来看，这一看，却对对方的话信了五成。

　　他恋慕景萱，所有但凡是出自景萱手中的笔墨，不管是词曲，还是话本小说，他通通都有收集。眼下景二小姐拿出来的东西，的确是景萱的笔触，且不是市面上已经流传过的故事，明显是新作。

　　他面上没有动声色，心底却已经按捺不住，和景二小姐别过后，便匆匆去找宁峥求证。

　　谁知竟会撞见那样一幕。

　　想得入神，展靖阳眉头狠狠一皱，景笙见状，不由追问：“展公子这般犹豫，是不是……和姐姐有关？”问过之后，她担忧地小声呢喃道：“难不成跟在宁峥哥身边的，真是姐姐？可家里的人又是谁？”

　　展靖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想把事情告诉对方，但话到了嘴边，想起宁峥之前的恳求，以及景萱被他撞见那一瞬的惊惧，又生生变了模样，“景二小姐无需担忧，与你姐姐无关，只是我和宁峥之间有些私事而已。”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景二小姐之前与我说起的事，想必是你太挂念姐姐，一时间神思恍惚所致，不必太过在意，我也不会告诉宁峥。一切但等你姐姐身体好转，你放宽了心思，便会好的。”

　　展靖阳为人诚挚，少有张口就说谎话的习惯，此刻对着景笙眼中的关心，只觉浑身尴尬不适，加上心中本就烦恼，他怕对方看出端倪，几句话草草说完，便匆匆告辞。

　　景笙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咬着唇瓣，秀眉轻蹙，沉吟一阵后，她突然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赶去。

　　展靖阳不说，不代表自己就没有办法！

　　从沧州入京，一路顺风顺水，不知不觉已经行了大半月，按照眼下的速度，大概还有十来日便可抵京。

　　这期间，景萱一直呆在笔中，未曾化回人形，虽然无趣，倒也免了受晕船之苦。

　　只是自那日宁峥与展靖阳动手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仅相互之间没了往来，就是同在一条船上打了照面，也是冷着脸不曾说话。

　　展靖阳还好，只是针对宁峥一个人，对别人依旧和和气气。

　　可宁峥那一张冷脸摆出来，就是摸惯了他脾气的宁福，在他身边也是踮着脚尖走路，出气也不敢出大气。

　　景萱旁观者清，在旁边看了这么久，也算是瞧出来了，宁峥这人虽然难相处，但对于展靖阳这个朋友，还是的确上了心的。不过，这大概也有他人太讨厌，除了展靖阳以外没人能受得了他的原因。

　　景萱一面腹诽，一面也找机会劝宁峥，“这人吧，从来是面子里子不能两全。你在这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不如开诚布公，坦坦荡荡跟人家道个歉。人家是大度的人，你态度诚恳些，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她是好心，奈何宁峥嗤之以鼻，“你从小到大暗地里对我做了那么多损事，怎么不见你拉下面子给我道个歉？没准我心情好，免了你那半年当笔墨丫头的卖身契。”

　　景萱怒道：“就你那小肚鸡肠，我从来不抱希望。”

　　宁峥冷冷扫她一眼，“既然如此，就少管闲事。”

　　气得景萱险些吐血。

　　可过一阵子，见到宁峥偶尔提笔走神，皱眉不语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心软。

　　如今，她与宁峥交流越发容易，宁峥只要握笔就能听见她说话，而她有时候也隐约能感知到宁峥的一些情绪，这会多少察觉得出，宁峥的心绪并不佳。再想想，宁峥与展靖阳起冲突，她要负一定责任，反正现在闲得无聊，既然宁峥拉不下面子，干脆她就帮个忙好了。

　　这日，趁宁峥外出，景萱自己操纵笔墨，替宁峥写起解释的信来。

　　她在信中将自己溺水昏迷，魂识被困笔中，求宁峥襄助，带她入京寻国师帮忙的事一一道来，并道宁峥并非有意欺瞒，而是考虑到自己的遭遇太过离奇蹊跷，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罢了。

　　其实景萱写这信时也有几分忐忑，但考虑一番后，她觉得以自己被困笔中以来对展靖阳的了解，她愿意冒险相信这个人。

　　只是景萱没想到，自己费尽力气折腾了半日，把信写好让宁峥看见时，对方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宁峥丝毫没感激她的好意，反倒拉长了脸，看她的目光里尽是审视怀疑的味道，问出来的话也莫名其妙，“景萱，你就那么信任展靖阳？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

　　景萱被他扣在手中，感觉从宁峥手上传递过来的情绪中带着明显不悦，奇怪道：“他是你的好友，难道你自己还信不过他吗？而且我写这信，是想帮你好不好，不识好人心！”

　　宁峥紧紧抿着唇，眼中一段清光如雪，他的眼神太过专注，眼底也有些过于沉重的情绪浮动，看得景萱有些不自在。

　　但仗着自己在笔中，宁峥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想了想又放缓语气劝道：“宁峥，看在这一路上你还算照顾我的份上，我真心劝你几句，我瞧得出来，你重视展靖阳这个朋友，没有必要因为误会与对方疏远，若真到那一步，日后后悔也来不及的。”

　　宁峥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一阵，景萱以为他听进去了，可下一刻，宁峥却将她搁回笔架，拿起桌上她才写的信，看了一阵后，竟将那信撕得粉碎。

　　纸片如雪纷纷落下，景萱看得先是一愣，继而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敢情自己之前的担心全是多余的，宁峥这个混蛋，她根本就不该对他有半点心软。

　　这简直就是把一番心思送上门去给人家糟蹋！

　　景萱气得厉害，恨不得从笔架上蹿起来，糊宁峥一脸的墨，可宁峥撕完信之后，却将嘴角一勾，扯出一点无奈的笑，“没有用的，他真正生气的症结在哪里，你难道不知道吗？”

　　景萱愕然。

　　而宁峥接下来话更令她心头一颤，“但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我也无法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