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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琉璃院 ...

  •   直到十善头上流出的血缓缓蜿蜒开来的时候,妙音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猛地跳开十善身边,就好像逃开一场瘟疫。
      我杀人了?他怔怔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那个施虐者,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可诡异的是,妙音首先感到只是震惊:他震惊自己以为会压抑一辈子的怨念也有爆发的一天;震惊一个肆意伤害自己的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轻而易举地就击垮了十善,只用了一个一钱不值的瓷瓶。
      但是,他随即还是涌起了恐惧,只不过他不是恐惧杀人本身,而是恐惧这件事会让他失去去琉璃院的资格。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妙音几乎不用思考,就明确了这一点。
      他迅速环视了一遍房间,便把床单抽了出来。他用床单包裹住十善的尸体,又把几条腰带系成一根,捆住包裹的一头。他力气不够大,无法搬运尸体,但极其幸运的是,他的房间就背靠着寺院的院墙。一墙之外便是一处陡坡,水流湍急的曲拉姆河围绕寺墙而过。
      妙音先翻出窗户,再拉住腰带将人形的“包裹”拖出来,暂时搁置在他的房间和后墙之间狭窄的空隙里。随后他又爬进爬出,依次从房间中搬出案几、椅子和几大摞厚厚的经典。等堆到差不多的高度后,妙音将腰带的一头抛到了院墙外面;紧接着,他踩着垫脚物翻过了院墙,又攀住那条带子,滑了下去。
      直到脚踩到寺外的地面时,妙音才发现,他原本以为高不可攀的南丹州的围墙并没有禁锢人的可怕力量。他两年来从不曾兴起逃跑的念头,不是因为这里戒备森严,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没法生存。可如今,他有了一个美满的去处,这堵墙便被他轻易地翻越了。
      稍稍感叹了一会,妙音继续他未完成的事情。把尸体拉出围墙是整件事中最困难的一件,他死死拉住腰带,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将十善吊起来,继而落到墙外,砸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闷响。妙音将长腰带留了下来,又把自己沾满血污的外衣连同几块石头一起塞进包裹里,最后,他把整个包裹推下了陡坡。
      白色的包裹一直滚落到深坡下的曲拉姆河。由于斜坡高度很高,溅落的水花声几乎传不到坡顶,轻不可闻地,一如人的生命,死去得如此无声无息。
      妙音站在坡顶,怔怔地看了一会。他所在的位置本看不见裹尸的袋子,可在他的脑海中,他却能清晰地看到河水运送着他的罪恶,时不时沉沉浮浮地一路远去。直到这时,或许是经历了一场重体力劳动,又或许是因为每一步毁尸灭迹的步骤都顺利成功,妙音已经完全从意外事件的无措中冷静下来。他的内心如同呼吸一般渐渐平复,对这个终结了他两年多煎熬和痛苦的犯罪现场再生不出一丝感想。他重新用系住死者的带子翻回了寺里,又用整个后半夜将他房间里的血迹擦洗得干干净净。
      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罪行则随着黑夜的过去,消失了痕迹。

      第二天早上,是曼殊亲自来喊妙音起床的。由于后者听不见,曼殊不得不擅自推开妙音的房门。在透过小小的缝隙确认过里面并无异状后,他走了进去,发现妙音还在床上熟睡,没有一点即将醒来的迹象。
      曼殊好笑地坐到床边,忍不住捏了捏少年肌肤细腻的面颊,随后推了推他:“醒醒,妙音,今天还有很多启程的事情要准备呢。”
      他的话语并不能传到妙音的耳朵里,但他的动作还是把妙音弄醒了。
      妙音从一晚上的剧烈运动所造成的疲惫中苏醒过来,一下便看到了曼殊近在眼前的温柔笑脸。他迷茫了一会,从外表看,仅仅像是从睡梦到清醒之间的一个过渡。可当他再次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后,他冲曼殊绽开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再过一天,就是他离开南丹州寺的日子。

      恭送法王一行离开的场景,热闹地与欢迎法王的莅临一般无二。除了寺尊以外,几乎全寺的弟子都出动了。对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看见法王的模样,自然是想把这一刻牢牢地印在脑海中。甚至有个别几个极其希望出人头地的,仍没有放弃在最后一刻给琉璃院的人留下好印象的打算。
      在涌动的人群中,妙音无疑是最惹眼的一个存在。南丹州寺的年轻弟子们直到这一刻才认真地打量过他,并且意识到与陌生的琉璃院弟子相比,妙音才是与他们关系更近一层的人物。于是,在过去的两年中都不曾与他交谈过的人,这时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恭喜他、欢送他,顺便惋惜着短暂的“同伴之谊”。他们全都像跟妙音有过从甚密的交往似的,反而没人注意到真正跟妙音时常接触的那个人并不在场。
      因为十善也清楚他跟妙音的关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他一直是私下去找妙音,从没让人发现过行迹。结果这正好成全了妙音,值此离别之际,人人的注意力都在法王一行人的身上,根本没人在意十善去了哪里。
      “妙音,该走了。”曼殊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带着妙音一同登上一辆紧靠着法王御驾的牛车。自从法王决定带走妙音后,他已自动认为照顾这个少年的一切任务都是自己的分内之事。等到法王也结束了同寺尊的最后交谈后,开道骑手吹响法螺,白色的队列终于徐徐离开了南丹州寺,启程北上。
      出于惯性,妙音挑开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过他的牢笼。一旁的曼殊见状,捣了捣他,在纸上写到:你会怀念它吗?
      妙音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不想表露太多复杂的想法,于是仅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会记住这个地方,它毕竟是自己人生轨迹转折的地方。但他不会怀念它,他会摆脱南丹州的一切,摆脱掉一切屈辱、一切污垢和一切过往,而和身边这个温暖了他的人迎接新的生活。

      3000多年前,笃教教团在据说是天神神隐的摩伽塔山脉的北部山麓发源。这里背靠从南面吹来的温暖海风和空气,一年中只有两个鲜明的气候:被冰雪包围的冬天和干燥炎热的夏天。
      也许,最初信奉天神的教徒们真的是满心虔诚没有一丝杂质,所以才会放弃将他们领袖的居所建在任何一个舒适的地方,而选择了山脉北面的高耸山巅。毋庸置疑的,这里绝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地方,但是为了维护教团“一心一意侍奉天神”的形象,哪怕是后来教团统治大陆、法王成为天下权贵们领袖的时代,琉璃院也从来不曾搬迁过。更何况现在,法王只是徒有虚名,那就更没有力量和必要更换教廷的所在了。
      冗长的车队将美丽的绿洲和雅图抛在身后,跋涉一个多月,一路绕过鹰泉城,穿过北方门户的乌代山口,而后开始攀爬山脉。这个时候,妙音并不知道刚刚经过的桑格丽塔藩国是曼殊的出生地,更不可能知道鹰泉城在他生命中的意义。他只是像任何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一样,好奇地欣赏着沿途风景。曼殊耐心细致又不失风趣地将自己所知道的见闻写在纸上告诉他,让他无比的快乐,如同久旱逢甘露的龟裂大地一般,拼命享受着这片刻的幸福和自由。
      当然了,在一行人最终抵达坐落在达木珂峰顶的琉璃院时,在仰视通体雪白神圣的笃教宫殿和更高远处的连绵雪山时,妙音也是快乐的。他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从离得极近的天空直射下来的略微刺疼的阳光,相信这一刻正是他焕然新生的开端,而绝没有料想过脚下的路最终会延伸至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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