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藏蛇》金唐

22、半满楼

　　过了几日，已经是三月，今年江南大雪，北边却是入春早。拢宿巷中有不少今年应试的试子租赁了屋子在此处。不过短短时日，顾意就已经和这些人熟络起来，而其中又有三五个江南来的，更是尤为亲近了。
　　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之试，今日顾意旬修，有两个住得临近的试子特地来找他。晏辛沏了茶水送进去的时候，见他们交谈甚欢，一见自己来却反倒像是收敛了许多。她也只略微笑了下，将东西搁下便要转身。

　　其中一个叫宋青的书生犹豫几番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嫂子，今日我等想请顾大哥去外面一道吃饭，可好？”
　　这话说得稀奇，还端了份小心翼翼在里头，好似是在遵循她意见一番。晏辛心中暗笑了一声，料想恐怕是他们之前就已经开口，大约是顾意并不想出去所以拿自己来做挡。她侧转过身来，正见顾意乘着二人不注意，眼睛轻轻一眨，以兹为示。
　　晏辛了然，正思量着要如何开口。
　　另外那人已经抢着说道：“嫂夫人放心，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何况今日这段饭吃了，对顾大哥的来日也有好处。”

　　“既是一顿饭，你们又为何这样忌讳我？”晏辛眉眼一转，在那二人脸上来回扫过去，大有深意的问道：“难道……？”
　　宋青老实，被人这样直白发问，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有些干着急。“真不是！嫂子，我们也不敢拉着顾大哥做坏事。”
　　晏辛沉吟着点了点头，抿唇笑道：“那不妨说个清楚，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宋青收回视线朝着同伴看了眼，犹豫开口道：“在半满楼。不过那楼虽然在浮烟巷，却是极为风雅之地，要不然我等也不会在那吃饭。”
　　晏辛一听是这三字，便心中一愣，“哦。”她目光和顾意相交便迅速挪开。这几日，他一直在浮烟巷附近找寻那伙人的下落，却毫无头绪。
　　眼下……

　　她莞尔笑起，“既然如此，相公……？”
　　顾意也不再推辞，只道：“我吃了饭便回来。”
　　宋青见他们二人情意脉脉，又不免唏嘘艳羡了几句，而后三人才一道出门。

　　拢宿巷在城北，浮烟巷在城东，中间隔了不少路。
　　这几日正热闹，街道两旁摆满了贩卖文房四宝的小摊子，又有些算命卖符的在吆喝不断。“来来看一看，将这符文烧了合水喝，保管文曲星上身！”
　　宋青见还真有人围挤在那摊子面前，不觉嗤道：“这种鬼神之说都信，还不如平日里好好做功课。”
　　“此等三年一次的大试，难免有人心慌，鬼神之说不可信，但求个心安也不错。”那另外一人摇头道，他一番话倒是说得极为中肯。
　　顾意垂眸不语。

　　“顾大哥，你怎么没参考？”宋青脸上惋惜，他们同是江南人，多了几分惺惺相惜，“凭顾大哥的才智，过省试也必定不是难事。”
　　“我倒是会几个字，帮别人抄抄写写还会，若真是做文章，可真要教我头疼了。”顾意一面笑着说，一面抚着额。
　　“哈哈哈……顾大哥谦让，不过待会宴席上少不了有试子要考顾大哥。” 话到后面宋青脸色倒是正经了下来，“试子中也难免有骄横之人。”
　　顾意点头，脸上波澜不惊的回道：“恩，多谢宋兄。”
　　“顾大哥人好，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试子愿意和顾大哥结交。不过……今年顾大哥没有参与会试，你我不能算同届，到底是件憾事。”宋青叹息不止，倒像是为了顾意，真有些扼腕惋惜的意味在里头。

　　“大理寺办案，众人让开！”
　　忽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他们前面的人群闻声立即退散到了街道两旁。宋青犹自不觉，眼看马匹疾驰而来，顾意揪着他的袖子往后退。直到宋青腰背撞在后面的摊子上才堪堪站稳，疼得他吸了口凉气。
　　顾意回转头去看远去的骏马，只见那几人身上都穿着官服，策马扬鞭，好不气派，饶是这样干净的街面都扬起了飞尘。宋青捂着腰上前，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听说还是之前赌市的案子。”
　　“哦？”顾意微诧，“那案子还没了结？”

　　同行之人接口道：“哪有这么容易，咱们这次有个试子就是那日被抓了进去，担惊受怕了一晚，人最后是放了出来，可也病了，倒如今在卧在床上起不来呢。真是可惜了。”
　　“早前也不知是谁传了有云沪深的话本小说，若不是拿了这个做幌子，我估摸那日晚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去赌市。”宋青咬牙切齿道，他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说不定正是那个凶手散播的。”
　　“不过……经了那事，真正的云沪深倒又重新的出现了，说又要写话本传奇了。”另一人道，他看了眼犹自愤愤不平的宋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去半满楼。”
　　三人这又重新穿街过巷，等到了半满楼的时候，楼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顾意站在楼前，只觉得这八角楼气势颇大，从外头看来已经不是等闲食府。
　　正中那块漆黑的牌匾上只用了朱红的字写了风骨俱佳的“半满楼”三个字，旁的再没有什么了。宋青见他盯着看，便开口道：“这是前相的真迹。这地方虽然在浮烟巷，可当真是文人逸士最喜欢来的地方。”
　　还未说完，里头就有宋青相熟的试子将他们迎了进去。“这半满楼每年都有这样的规矩，要在会试之前宴请所有的试子，而这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人都要留下墨宝。”
　　顾意轻笑，“只是，我并不是试子。”
　　宋青急忙摆手，“只是用宴请试子用作由头罢了，顾大哥虽不是试子，却也是个妙人，不可不来。”说着，三人便捡了一处地方入席。四周三三两两站了许多人，其中不甚相熟的，交谈了几句便也熟了。

　　顾意心中暗道，这楼的老板倒是个精明人，若是等会试结束选出了头三十的进士再来行这宴请，恐怕也不会再有人卖这个面子。此时最好，功名还没博取，眼下人人都均等。他朝着四周打量了几眼，见到那几个之前便认识的试子也上前去。顾意谙熟此道，不多会，便都称赞他为人不错，也乐与他交谈。
　　这些人将来难保不出个翻云覆雨的人物，他之前与临近的试子相交也是为了将来能有裨益。其中也有几个资历老的学究，顾意却不着急前去结识。

　　不多时，从外头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轻妙婉转，又带了几分空灵仙气，叫人听后神情为之一振。
　　“花魁红玉姑娘来了！”不知何人来口喊了一声。众人回过神来，渐渐聚拢到了朱漆栏杆旁朝下看去。只见是四个粉衣少女抚琴吹萧，已是娇艳逼人，其后跟了一个穿着白纱的女子。漆黑如墨的鸦发被梳成了高高的发髻，微低着头，一眼便叫人望见了那一段雪白的脖颈。
　　人还未靠近，就仿佛已经有了一股幽香将众人都笼在了其中。
　　“红玉姑娘怎么会到这半满楼来？”
　　“当真是容冠天下啊！”

　　众人交头接耳中，那穿着白纱的艳丽女子已经娉婷而上。方才站定，她微微抬起眉眼，一双秋水似的眸中盛满了粼粼波光，柔软却并不生媚。那层薄纱笼在肩头，露出纤细修长项颈，分明是出身风尘，却叫人觉得光洁不可亵。她轻轻的弯下身，语调柔转道：“小女红玉今日前来，是特地为诸位试子舞上一曲，恭祝诸位金榜题名。”
　　她这样的人物，又盛名在外，平日里并不能轻易见到，如今骤然出现，众人都已是意外又激动。
　　宋青抓着顾意的袖子摇了摇头，整个人仍然有些晕乎乎，“顾大哥，你看你，没白来吧！今年红玉姑娘居然来献舞。”半晌没有等到回应，他偏转头去，见顾意却是神态宛然如常，仿佛如斯标致美人都不能令他有半分震动。

　　“哎，顾大哥？” 宋青心思一转，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艳羡道：“顾大哥家中已经美妻，比不得我们……”
　　顾意上下打量了那红玉姑娘，听宋青这样说才悠悠收回视线。他低头抿了一口端在手中的酒，如何辛辣，再后便是有些微甜散发。“是啊，在下家中已有妻室，只是这有妻室的不便之处，你们也未曾尝过。”他话中带了几分调侃，站得近的几人闻言便哄笑了起来。

　　而那边，琵琶琴弦一拨，那红玉姑娘已经站在一处高台上。那本是张桌子，上头又上了酒菜，此时是临末才撤了下来。顾意看在眼中，略微拧了下眉。
　　一时，又涌出了几名手抱乐器的少女。
　　只见红玉伸手一拍，七八种乐器此起彼伏的奏了起来，而她自己则是手持琵琶。不多时，她指尖在弦端上下翻飞，发出犹如玉石相激的清越之声。四周作伴的乐声由高渐渐转为低沉，宛如秋风低诉呜呜，而她的琵琶声却越来越激昂。乐曲中仿佛有一只几经挫折的鸟，终于一飞冲天，密集的琵琶声激荡心胸。
　　蓦地，所有声响都戛然而止，众人也由得随之屏气凝神。
　　红玉下腰，反抱琵琶，琵琶声又渐渐响起，接连不断犹如山涧溪水响动。难得的是她在这个时候还折腰挥袖，舞态翩然。而琵琶顶端悬了一条绯红绸带，那抹艳色随着翻动，越发撩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