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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下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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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意的回去一路上都在想,仍然想不透之前佟老头之前为何会这么问。问那话时,他声音起伏,神情中爱恨不明。所以,顾意当时只是笑了推说是家眷在街上买的。
眼下,他盯着自己的黑靴瞧了瞧,说不上有多特别,只是鞋身多纳了一圈玄色的线,若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如此说来……佟老头和观中那绣婆婆是旧相识了?
不觉,已经到了山门前,天色渐黑。
一道人醒正抱膝坐在石阶上,身形纤细,像足了一个人。
“晏辛……?”
那人闻见有人开口唤她,才抬起头,沿着台阶小跑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顾意微皱了眉头发问,这才二月底,正是寒意逼人。何况他们从江南而来,一时更难适应这样的寒意。
晏辛到他面前才堪堪停住脚步,她身上穿了厚厚几层,仍然挡不住的寒意。“没事,我就在这等你回来。”说着,她目光在他手上拿着那包东西上转了几转。
“这就是买来的布?”
顾意点头,将那包裹着黄纸的一小包裹递了过去。
晏辛掀开了了一角看,诧异的回看了他一眼。里头是有些厚实的的红料子,夺目的很。
“你给自己做件斗篷,余下的再做个手捂子。”顾意随着她的脚步,拾阶而上。
夜幕低垂,树荫交织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投下的黑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渐渐的,山中下起了流霭,他们处身其中,若隐若现。
晏辛听了他的话,心中不知激起了什么样的滋味,略微半垂了长睫,顿了顿才道:“顾意……”她喊了他的名字,略微带了一些鼻音。仿佛有些话,早已经在她的心中转了几转,却鲠在了喉间吐不出来。
“恩?”顾意听出她声音有变,却并不追问,只是低声发问。
晏辛双颊被冻得绯红,她容貌娇艳,无乱如何看来都不像是身负奇力。更让人难以想象会和两年前江南谢家的灭门惨案有关。但如今,她正和当年审问她的官吏并肩走在了一处。
世事果真是瞬息万变,不可捉摸。
一念之此,晏辛忽噗的笑了起来。
“又笑什么?”
晏辛转过头,笑靥不减,语调轻快着说道:“我在想,要是当初我不跟着你们走,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顾意听闻此言,也不觉慢慢半眯着眼眸,好像也在思量她的话。隔了会,竟也露出了几分细微的笑意出来了。“到了……”
转眼,道观便已经近在眼前。
“我问观中小师傅借了小炉,以后饭菜都能捂着等你回来吃。”晏辛一面说着一面飞快的朝着观中跑。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
顾宵正坐在屋内单手支头,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头上包扎了的锦衣小童。那有些偏胖的小童子手中执着一把蒲扇,憋着嘴对着面前的药罐一下一下的扇着。
他神情的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
顾宵斜着眼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开口道:“使大点的力气,等着药再滚一滚,你就能躺回床上去了。”
那小童子抽噎了两声,并不敢大声反抗。
“哭?”顾宵扭过头,“这药是你自己喝的,你熬药自己喝,这事情不是再合理不过的吗?”他见小童子低着头,便弯着腰凑过去,带了几分讥嘲的说道:“这么大还哭哭啼啼,像个小女娃一样。”
等晏辛回到屋中,见顾宵正将药罐中的药倒在碗中。她听见有细微的啜泣声,便循声看过去看了一眼床上。床上被子有些凌乱,小童子泪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瑟了瑟。
晏辛直视着顾宵,忽然开口道:“你又欺负他了?”
顾宵被憋闷了一下午,心里头有些发恼,立即出言回道:“哼,我还能怎么欺负他?现在不是他在拘着我么?”
“哦?”晏辛不怒反笑,将顾宵强硬之下的心虚看得透彻,“若真是如此,他哭什么?”
不过这前脚后脚的功夫,顾意已经跟了进来,脸色寻常,一时让人看不够心里头是想着什么。
顾宵被他看得心头发毛,端了那药被朝着小童子去。那小童子见他步步靠近,哇的一声就张嘴哭了开来。声响嘹亮,连着整个屋子都要被震动三下。
“你往后也不必熬药了。”顾意忽然开口,不如以往,声音中透着几分凉意。
“娘!”那小童子泪眼婆娑的盯着晏辛,晏辛被他看得心软,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她接过的立在她不远处的少年手中的药碗,拿了汤勺坐在了床沿边。
顾宵听了兄长这话,自然心头一喜,如释重负。然而,紧接着,顾意又道:“我们到京都也十日有余,观中不可久留,你也去城中找份事作罢。”
顾宵只觉得自己之前一直被拘束在这山观中,这时候却忽然被允许下山,自然欢欣。
晏辛细致,将在汤勺中的药吹凉了几分才递到小童的唇边。一双肉滚滚的小手便怯生生的抓住了他的袖口。“娘……”
晏辛见他面上神情中都是谨慎怯弱,却也不忍心推开,只低声哄道:“乖乖,你先喝口药。”那小童见她温言相待,张嘴将勺中苦涩的汤药一口吞了下去。
“娘……”
顾意之前带了顾宵出去说话,此时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你什么都不记得,为何独独喊我娘?”晏辛喂了两口,瞥了眼他额头上那处被纱布包扎着的伤口发问。
那小童子整张脸都被汤药哭得皱做了一团,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郑重的回道:“我记得你!”他睁大了双眼盯着晏辛看,愈发肯定了起来,“你就是我娘。”
晏辛忍不住扶额,又道:“那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小童子茫然摇头,隔了一会才试探着道:“娘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吗?”
晏辛将已经见底的药碗搁了下来,“自然记得。”屋子中唯一点着的那根蜡烛火光摇晃,暖黄色的光亮投在她的脸上,让人度了一层淡淡的柔软光华。“你叫……得意。”
肉呼呼的小童子将这两个字反复在口中喃喃了两遍,一头扑到了晏辛的怀中。“我叫得意!”
晚间,吹了灯睡觉,顾意不能成眠,便悄然起身推门在门外站了会。庭中月光满地,愈发让人觉得山端清冷。只消一抬头,便能看见一轮硕大的满月挂在夜穹中。只是,孤孤寂寂,没有一颗星辰作陪。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小到那个时候,他只有半点零星的记忆。他只记得,也是这样月圆的一夜,府中摆了酒席,宴请的客人满满一园子。他记得有穿着明黄衣裳的人将他抱在腿上,逗他背诗。更记得那些人前前后后的喊他……
顾意倏然吸了口气,面色有些泛白。他垂在袖中的捏成了拳头,恨不得这丁点的记忆都被抹干净好了。
忽然,对面的屋子开了,从里头出来了个妇人。只是她一身黑色衣裳,又低着头,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个多大年纪。她似乎并没有发现站在不远处的顾意,在自己屋子前的一张破旧马扎上坐了下来。
又从随身带出的篮子中掏出了一块彩缎。
竟是一面已几近成品的刺绣。
只见她才刚坐稳就已经飞快的绣了起来,浑然不在意外面的是否光线昏暗。虽来也奇怪,那块彩缎上已有的刺绣竟然因为翻转而折射出淡淡的光辉来。
顾意凝眸看了一会,方才确定,这绣布的的确确是被这月光折射出光辉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刺绣,一时间只觉得啧啧称奇。顾意忽然想到今日中午,学士府的佟老头子曾经问过他脚上的靴子出自何人之手。
现在,他便断定,有这绝技的人,也必定不是寻常人物。
顾意又看了一会,更深露重,那人受着寒冻,但那持针的手却依然上下翻飞,灵巧迅捷。
“你……”
顾意一回头,对着晏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晏辛越过他看过去,也见到了在月下刺绣的婆婆。
“进去再说。”不足片刻,顾意便对着晏辛催促道。等将房门掩住了才低声道:“那等刺绣技艺,天下一绝。”
晏辛才是粗粗瞥了一眼,也是十分惊叹。隔了会,又恹恹的低喃道:“我原本想要和婆婆学些女工。”
倒是顾意,笑着安慰道:“我看那婆婆眼神不大好,你明日去问问她缺什么,我这脚上穿着旁人做的棉靴,少不得多跑几趟来抵。”
晏辛思量了一番,点头压低了声音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去。”屋中寂静,只有小童子睡得安稳,不是砸吧嘴。“学士府不好吗?”
顾意忍不住唇角挽起,“都好。”他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衣罩在晏辛身上,低声道:“别把外头的寒气带到被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