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同人）若如初》故国有虞

6、指间砂

　　1.
　　天宫渺渺，尤以这九重天极西的广寒宫，为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隔着冰冷寒凉的天河水，如诗如画，美貌冠绝三界的紫衣丽人，在晶莹剔透，却也凄冷孤寂的玉树林中，且歌且舞。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良久，舞罢歌止。长长的水袖迤逦间，眉目低垂，素面半掩，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挥洒而下。
　　世事轮回，沧海桑田。向来，于神仙而言，便是极短暂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着凄冷惨薄的月轮，冰寒彻骨的广寒宫，便连心，也变成了冰雕。

　　恍然惊醒，螓首微抬蛾眉轻皱，眼里闪过一抹惊惶，抬眼，正对上一双充满着缱绻而隽永意味的眼睛。
　　不同于这千万年所见的那些或惊疑或鄙薄或贪婪或不屑而充满欲望的目光，从来者那双略带着几分痴迷的双眼中，她看到了思念、回忆、悔恨等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这个人，在透过她的身影，望向另一个人。
　　莫名的，丝丝烦闷卷上心头，脸上，扬起一抹冷淡而疏离的笑容，“你是何人？”
　　“我……”少年精致而俊秀的眉眼间，略带了几分惊惶，然，只是一瞬，便从痴迷中回转过神来。微微躬了身，行了个道家常见的稽首礼，清冷的嗓音，仿若隔了数个世界，传至耳边：“在下乃昆仑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玉泉山玉鼎真人弟子，无意误闯此处惊扰了仙子，还请仙子见谅。”
　　“原是玉虚门下”眸中升起几分恍惚之色，却于转瞬，便被惊奇所替代：“你是杨戬？”
　　杨戬……
　　便是再怎么清高自持不问世事，于来往众仙家中，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这少年的传言。
　　欲界女神长公主瑶姬的儿子，玉帝的亲外甥，同时，也是仙凡结合所生下的……妖孽。
　　早便听得那阐教截教飞扬跋扈目无天庭，不但阻挠天庭追杀妖孽杨戬杨莲，更是由玉泉山玉鼎真人出面，将其收归座下。
　　首次，她开始正视这个少年：着一身简单的素色云水道服，面目精致发丝微卷，眉宇间，仿若一杯醉人的醇酒，含着无限的忧愁。
　　这个时候的少年杨戬，并没有后来那么多的城府心机。便是其极力维持着那平静冷漠的面孔，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份散播到空气中的伤悲与哀恸。
　　是在，思念死去的亲人吗？还是，那被压于桃山之下的长公主瑶姬？
　　点了点头，少年清冷冷的嗓音，冷淡而漠然，却又夹杂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尴尬：“正是杨戬。杨戬无意，惊扰了仙子，还请仙子恕罪。”后退一步，淡施一礼，杨戬告辞道：“杨戬这便离去，还请仙子勿要惊慌。不当之处，来日定当陪罪。”
　　樱唇微启，几经回转，却又自觉孟浪，垂首回了一礼，广袖轻展，“杨公子慢走，此间之事，还请不要介意，嫦娥非是那等小气之人。”
　　眸中，一派温润淡泊之色，那少年轻垂了眼，掩去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如此，杨戬谢过仙子宽宏。”
　　淡淡的嗯了一声，第一次，她有了种落荒而逃的冲动。然，她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目送其离去。
　　天河罡风凛冽，便在那愣神间，有冰冷的罡风夹杂着寒凉的天河水，阵阵拂来。
　　唇齿间，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衣袂飘舞间，终是，向着那月宫而去。广寒凄冷，远非一时一日。她以为，她早已习惯。不想，竟被这少年，扯动了那……久远的记忆。

　　2.
　　褪去广寒清冷，千载寂寞空凉。当年的月宫，又何是今日这般……凄冷模样？
　　人生一世，区区百年，时间，确是一项奢侈而又浪费的物件。只不过，月升月落阴晴圆缺，广寒仙子清冷疏离的外表下，又何曾，对其有过丝丝关注？
　　月宫仙子嫦娥，并不是一个伤春悲秋触景生情的人。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藏于自身所构筑的幻梦中，不愿醒来。
　　月下临风起舞的美丽女神，眉宇飞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千万载离殇难诉，岂不知，换了人间？
　　就如同，而今的天庭，早不是昔日那由天帝帝俊所统领的妖族天庭。而今的嫦娥仙子，不过是一别居广寒的……小小舞姬。
　　忘了是从哪一日开始，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唯一清醒而又故做糊涂的便是，世事如梦造化弄人，于神仙，亦不可知。

　　一路思绪万千，面上，却仍是一派清冷疏离之色，强行抑下心尖的那一抹不知由何而生的烦躁，抬脚，步入那幽居万载的广寒宫。心，在一瞬之间放得极为空明。冷漠也好，故作矜持也罢，如今的她，只是嫦娥，月宫仙子嫦娥。

　　时光，如水般流逝。月升月落月圆月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天河边的桂树林中跳着一支支寂寞无人懂的舞。偶尔思及当初那误入此间的阐教少年，心下，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那日，那少年眼角遗留的，来不及拭去的，分明是泪迹吧？
　　多少年了？
　　她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懂她的舞；她以为，这三界，再也没有人，能陪她哭泣……
　　愿，时光静好岁月安然。
　　她亦只不过，一平凡而普通的女人，竖起层层外壳固执地沉浸于自身幻梦与世隔绝的同时，也希望，有人能知她懂她，陪她一起伤悲一起流泪。而不是，仅为贪图那俱美丽的皮囊。即使，那一直都是她所在乎的。

　　3.
　　然，这世间，有那么一种人，其所行所止，注定，不会平淡。
　　便是离群索居独处偏僻遥远的广寒宫，关于那人的种种，也会时不时的传至耳边。
　　据说，那人斧劈桃山，却最终为秩序天条所阻，以至于亲眼见其母死于当前；
　　据说，那人担山逐日，杀死了玉帝的九个儿子。而后，更是将唯一幸存的小金乌赶至西海；
　　“后羿——”
　　有那么一瞬间的脱口而出，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据说，阐教截教内乱，开启封神一战。那人智计无双法力高强，功高奇古；
　　据说，那人心气极高极傲，不仅拒绝天庭传召，更是于南天门上挥笔写下“听调不听宣”五个大字；
　　…………
　　据说据说……

　　“你就是嫦娥仙子？”清丽貌美的女子，眉宇间，尚带着几分不明世事的天真，笑靥如花。“你长得好漂亮啊，我可以认你做姐姐吗？”
　　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那是对不明陌生人的本能抗拒。却在触及那女子似及了那人的眉眼时放松下来，“妹妹可是那华山三圣母？”
　　那女子，也是个极聪慧的人物。见嫦娥并没有多做推拒，反倒是顺口认下了她这妹子，眉目间不期然闪过一抹亮色，“嫦娥姐姐你真聪明，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华山三圣母杨婵，虽拜在女娲娘娘门下，却不过，一区区记名弟子而已。固然，女娲娘娘身份尊贵名望颇重，可自封神一战后便退隐三界久不问世事。而在那上古时期，四海散仙八荒妖魔，彼此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大多，都有着那么几分香火情份。如阐教截教等，记名弟子，何止千万？是以，似杨婵这般，却是半分也入不得那些大人物之眼。与其说，杨婵拜了个好师父，倒不如说，她有那么个好哥哥。
　　二郎神杨戬，纵观三界，又有谁不看其几分薄面？若说，女娲之徒的身份给杨婵带来的是看不见也摸不着声名；那杨戬之妹的身份给杨婵带来的，便是切切实实的利益。
　　只是，幽居月宫千万年，自附冷眼旁观洁身自好，无论如何，她却是瞧不下那所谓的利益纠葛的。

　　醉人的酒香，在略显寂冷的空气中，蔓延开来。明明是隔了久远的距离，却仍是挡不住那纷扰嘈杂的丝竹之声。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这偌大天庭，竟也不再满足于那彰显威严气度的仙钟玉磬，学那人间豪富之家，作丝竹之乱耳。只是，她不曾想到，当年天河边那少年，那传言中“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封神归灌江”的二郎神杨戬，竟也……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杨戬，并不是后羿。
　　犹记得在那王母特意为司法天神上天所举行的宴会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广袖轻拂目光微扫，只一个不经意的目光交汇，那眼里沉沉地暗色……令她心惊。
　　许是着魔了吧，一面不住地告诉自己，那人并不是后羿；一面又忍不住地，将其与后羿一而再再而三的比较。
　　“小仙身体不适，还请陛下娘娘恩准，先行告退。”
　　眉目低垂神情恭谨，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倦然，如一缕冷洁的月光，在纷繁中，洒下一片安恬。
　　“准！”御座之上，王母金色的衣角划过一抹锐利的弧度。眸中，一片片光影明灭不定……

　　4.
　　杨戬杨婵……
　　多年后，世事沉浮不再，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到最初的轨迹。默对着世间凡人的喜乐哀怨、悲欢离合，她，仍是独居广寒寂寞无人懂的月宫仙子。只是，却早已寻不出当年那份奢望。
　　是奢望吧？
　　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的爱人，早死于凡人的病痛苦难；她的英雄，早化为一抷黄土；千万年来，守着一个明知不可能的幻梦，将自己囿于一方天地，被拘禁的，是人，也是心。
　　而后的种种，便如一个又一个无休止的宿命循环，冰冷寒凉的广寒月宫，幽居寂寞轻歌曼舞的绝世女子。
　　天河水席卷倒映，剪不断，理还乱。她以为她早已习惯……

　　一眼万年。
　　可惜，她只是嫦娥，月宫仙子嫦娥，算不清，也算不透未来的种种。亦无法从当年那少年尚不及设防的双眼中，看出任何有关后来的轨迹。
　　后来……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瑶姬死了，死在其兄所竭力维护的陈腐天规律例之下。

　　长公主瑶姬，私配凡人，犯下大错，久不悔改。后，有二子杨戬，以斧劈山，欲救之。帝怒，令十日曝杀之。

　　天宫史册上的寥寥数语，流传，并不广泛。故此，便是时隔多年，她也能清晰地描绘出当年那一份又一份的文牍被搬出冰冷厚重的真君神殿时，因缘巧合之下落入众仙眼中的那一段又一段简短的文字，所带来的震撼与感慨。
　　彼时，斯人已逝，新天条已出。那曾经劈山救母却亲眼见其母死于当场的少年郎，早已带着满身的骂名，化作灰飞，永久地消逝于这茫茫天地间。
　　后事生前名，于那人而言，不过虚妄。所为所求，亦不过一愿得成。为此，便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想来，也无有半分皱眉。所以，才会有了那番绝决惨烈的布局。
　　以已身为棋子，仙妖神佛，下界众生，无不包含于内。所为的，不过是弥补当年桃山下的那份撕心裂肺与不圆满。
　　时隔日久，她已不知如何去评述那人的功过是非。本以为如井水般幽静的心底里，无时无刻的，不在起动着波澜。
　　从天河边初识时那满目伤悲却也纯真如许的少年，到世人传言中那世间少有文武全才顶天立地的真男儿；从凌霄宝殿里威严冷肃不近人情的冷面天神到六亲不认贪图权势以致穷途末路众叛亲离的小人……
　　善恶到头，一切似乎都有了最好的结局。
　　结束了吗？
　　结束了吧。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她曾不无恶意思地揣测：是不是，那所谓的真相没有拆开，她们便会……活得更为开怀更为自在？即便，这所谓的开怀与自在，完全建立于另一个人的痛苦与死亡之上。

　　5.
　　只可惜，世事就是如此地奇妙。在她们，在与三圣母杨婵、与劈山救母迎出新天条的小英雄刘沉香、与所有人，都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的时候，那些真相、那些本不该被发现的事实，却如此突兀的，出现在三界众生、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真是……讽刺啊。
　　那个人，冷漠而固执地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却独独，遗忘了他自己。以致于，三界六道，天上地下，那些做错了的人，却是再也寻不得丝毫改正。
　　是邪非邪？
　　一切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一场可笑而又可悲的闹剧。
　　只是，自此，这三界，当是再也找不出，那懂她舞蹈伴她流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