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9、谢家古琴（一）

　　第8章谢家古琴（一）

　　今年春节过后，温子扬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大好。

　　第一，他爹竟没让他回家过节；

　　第二，他爹竟不肯给他一分钱；

　　第三，他曾经的好友听说他去了“三无”那个招鬼的店，一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对他避之不及，纷纷装作不认识他；

　　第四，他最崇拜的英雄岳飞竟于除夕之夜被秦桧害死，正死于大理寺风波亭。如今，皇帝昏庸，官场黑暗，他想去做官的心也随之破灭；

　　第五，他还不出欠莫翎轩的十万两，不得不与她定下五年之约，即五年，他都必须对她任劳任怨；

　　第六，陈员外的大儿子竟在穆清凝死后，又娶了个娇俏的女子。虽然这与他没有关系，但他听到这个，心里仍是不好受。

　　现在，他是自愿留在三无店，但毕竟是个贵公子，哪里能够习惯给人做牛做马。

　　莫翎轩告诉他，若他能多拉几个精怪来与她做交易，她可以给他加额外的工钱。

　　温子扬生于富人之家，自然也有富人的头脑，他让小梅打扮得漂漂亮亮，又让她挽着那只及人腰的肥胖青蛙出去走几圈。这一招虽然吓跑了很多路人，却真的招来一群男妖。

　　莫翎轩对此甚是满意，准他出去走走，不过有个要求，就是不准进入诗香楼。

　　她倒也不是怕温子扬到处寻花问柳，他是个怎样的男子，她心里或许比谁都清楚，看似风流，真心又是如何？不让他去，只是他父亲温以南之前拜托她这么做，若非如此，温子扬也不会来这里。

　　温子扬不屑地看着她，心想，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么，凭什么老子必须要听你的话，出了这个门，你还能管得着我吗？

　　他决定自己必须去。但他一有这个想法后，便当场被定在了原地。

　　莫翎轩走到身边，淡淡道：“若被我发现你去了诗香楼，这个月小梅的活便全都交给你了。”

　　她向来说到做到，小梅一般在店里烧饭做菜、端茶递水。他可是堂堂男子汉，怎能去做这个？现在她用三魂术控制了他的身体，他是不得不听她的话。作为一个原本可以呼风唤雨的大少爷，现在却沦落到为他人干活，他自然觉得身心都受了极大的打击，所以是看见她就心烦，恨不得立马离开。

　　他微微勾唇，心有不甘，却只能无奈道：“好，我不去诗香楼就是。”

　　待三魂术解开，温子扬瞧也没瞧她一眼便径直出门去了。

　　莫翎轩见了，嘴角反而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这日，北风萧瑟，天色不像往日般澄澈，白云夹杂着些许乌云，宽敞的行街上是收摊的收摊，回家的回家，不一会儿的工夫，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先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觉得着实无趣，便打算去西湖、孤山走一走，但这些地方再好玩，风景再美，孤芳自赏也难免有些孤单。

　　曾经随行者无数，他是恨不得甩开他们。如今，真只有他一个人了，倒希望其他人都在。

　　逛完西湖后，他的心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郁闷。

　　无处可去，他一想到要回三无店，脑海中立马浮现出莫翎轩的身影，那个纤纤的人影似乎就在眼前，伸手可触，挥之不去。

　　“莫翎轩，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温子扬心里暗想，带着一丝好奇。

　　但自己怎么会想到她呢？

　　待发现不对，他立刻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脑海中似乎全都是她的身影，以及她的一颦一笑。明明厌恶她至极，又相识不到一月，怎会想她？

　　心中有种说不出又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有颗种子在心里萌芽，令人莫名的心跳加速。

　　他想自己定是疯了，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再想她。

　　闭上眼睛，心果然渐渐地平复下来。

　　睁开眼睛，他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女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小梅。

　　温子扬回过神，拍了拍胸膛，稳定心神，问：“小梅，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梅将手中的大衣递给温子扬：“主人说，你穿着这么单薄就出门了，怕你受冻，吩咐我给你送件衣服来。对了，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温子扬语无伦次道，看着那件水墨色的云袖大氅，心里有一丝感动，却偏要撇过脸，故作冷漠，“不必送衣服来，你回去后，就对你主人说，我要在外再待很久才会回去，让她不必等我。”

　　“哦，其实主人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也没打算等你。”

　　“……”

　　“公子，主人还说，今日天气不太好，等你回去时，应该会起大风，那时会很冷，所以还是希望公子你拿着这件衣服吧！”说着，又将那件大氅往温子扬怀里推了推。

　　“不要。”温子扬一怒，起身不经意地撞了下小梅，那件大氅便被甩在了地上。

　　小梅吃了一惊，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公子，那么是小梅打扰了。”说完，离开。

　　温子扬知道她们是好意，立马捡起大衣，拉住她，柔声道：“小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我只是不能接受莫翎轩的好意罢了。”

　　“为什么？”小梅不解。

　　“没有……为什么……”温子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莫翎轩在一开始打败了他，他心里便充满了对她的不满。

　　“好的，我明白了。”小梅突然展开笑颜，说完，一蹦一跳地跑着离开了。

　　温子扬却一头雾水，不知小梅到底明白了什么，他的心思难道都写在脸上了吗？他是这么容易被猜透心思的人吗？

　　待小梅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那件黑色大氅，想了会儿，觉得莫翎轩到底也是好意啊！

　　这日，他又在外闲逛了会儿，行至中心御街时，忽然听见一阵优美的琴声，转过头看见身旁刚好有家名叫“悦音坊”的乐器铺。

　　曾经听过无数琴师弹奏的名曲，多已听厌，可这次的曲子余音悠远，琴音透彻，音色幽谷灵透，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伤，不似他之前听过的任何一首。

　　曲子不禁打动了他，走进店内，寻思着是谁在弹琴。可在店里，只看见一张桌上放着一把古琴。琴声的确是从那张古琴上传来，可奇怪的是无人弹奏。

　　自从进了三无店后，见了太多的怪事，他自然也见怪不怪。

　　不由自主地向古琴走去，琴声竟戛然而止，仿佛刚才是他幻听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店内的人仍像平素那般进进出出，似乎都未发现这点，明白了只有他可以听见这琴声。

　　现在的怪事是一件件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是不想接受也不行。

　　那是一把看起来有些质朴的古琴，面板是老杉木，底板为梓木，造型是伏羲式。琴上共有七弦，琴漆上有精美的梅花断纹，可见的确是年代久远，只是上面依稀有被重新修复的痕迹，似乎这把琴被人狠狠砸过，虽已修复却仍留有痕迹。

　　突然，他注意到琴板上刻着一行琴铭，上面写着：谢家弦音，如梦芳华。

　　谢家？这才想起临安城内十几年前有一个谢家，家里世代都是琴师。据说谢家先祖还是九州之中开雅乐先河的第一人，他们本是北宋人，居于开封府，几年前因战乱，南迁到这里，一时没适应这里的生活，现在早已没落，他想是谢家现在太过落魄，不得不将自己家的传世之宝给卖了。

　　如此通灵的一把古琴，弃至此处实在可惜，想到身上还有一块随身携带的龙纹绿翡翠玉佩，他便用这块玉佩换了这把琴。

　　实际上，这块玉佩的价值早已超过十万两。

　　当他拿出这块玉佩的时候，自己也在苦笑，之前他怎就没想到用这块玉佩换回和莫翎轩定下的五年契约？

　　不过，他想就算他不为莫翎轩干活，他爹也不会轻易让他回去，那么不管他作何种决定，都是要待在三无店里的。

　　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他潜意识里就想待在三无店吧！

　　拿着古琴走出店铺，天色愈暗，中途竟刮起了大风。身上有些冷，他拿出那件大氅，披在身上，感觉的确暖和了不少。

　　回到三无店后，他将琴放于房内，弹奏了一下，丝竹声悠悠，弦乐之声与其他古琴无异，或许他到底不是个善于弹琴的人，所以弹不出想要的效果。想到这，他将它放在一个镂花紫檀木盒中，随手置于一边。

　　可夜里，盒盖突然诡异地自动打开，琴上闪现着阵阵绿色荧光，似是鬼火。弦音倏地响起，起承转合间，尽是哀怨之声。

　　他从梦中惊醒，本想起身，可全身好似被鬼压床了，怎么也动弹不得，心慌意乱中感觉到有人用手帕轻抚他的额头，舒缓了他的压力，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身边弥留淡淡的沁香，他知道那是莫翎轩身上的气味。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花香，不似梅花的幽香，也不似玫瑰的浓郁，总之，令他觉得特别舒心。

　　之后，他整夜都被这一阵琴音缠绕，夜夜不得眠，每次都睡出一身的冷汗，还做着一些奇怪的梦。梦中似乎是有个女子，在不断地向他倾诉痛苦。

　　他睡在莫翎轩的房间内，莫翎轩则坐在软榻上打坐，相互并不妨碍。

　　莫翎轩自然知道温子扬是怎么回事，可她暂时也无能为力，这琴是温子扬带来的，也只有他可以将附在琴上的东西召唤出来。琴中的女鬼似乎认定温子扬会救她，日夜缠着他。莫翎轩倒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因为他又给她招揽了一个生意，她心里乐开了花。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擦拭他额上的冷汗。

　　她之所以如此放心，只是因为温子扬到底是个练武之人，身体甚为健硕，即便夜不能眠，暂时也死不了。

　　但夜夜被噩梦缠绕，再健壮的人也不禁会憔悴下去。

　　温子扬是个偏不信邪的人，一直撑了多日。

　　一天夜里，他不禁被噩梦惊醒，挣扎许久，全身终于得以解脱，起身后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琴音辄止。

　　睡意蒙眬地靠着墙壁走到门边，打算出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但一推开房门，一股窒息沉闷的感觉直压肺腑。

　　好不容易来到厨房外的水井边，正打算打水，突然闻到一股腐朽的气味，脑袋不禁清醒大半。

　　皎洁的月光照在水中，水面上泛着晶莹的光，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它平静、明亮的如同一面镜子。

　　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正想将水桶放下去，却发现水中投影里竟有一人站在自己身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人脸。

　　细长的眉目，单薄的身影，是女子无疑。

　　可她的那张脸实在可怖，血水顺着额头落进她的嘴里，头颅上黏附潮湿的黑发。

　　突然，她伸出惨白的双手，指甲分外尖锐，尖细的手指向他的脖子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