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39、千山万水（四）

　　第38章千山万水（四）

　　温子扬独自待在书房内对着手中的白色丝巾凝视良久。

　　大约在更夫打了三下梆子后，他才收好丝巾决定出门。可才从书房内出来不久，他便看见他的父亲从不远处向他走来。

　　脚步厚重却几乎听不见声响，这是顶尖高手才能达到的境界，他的父亲就是如此。

　　温以南剑眉浓密，眼神犀利，脸上带着岁月留下的沧桑与稳重，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算是中等身材，但骨子里却透出一种江南人少有的英雄气概，他负手走到温子扬身边，轻轻拍了拍温子扬的肩膀，不像长辈反倒像朋友似的对他说道：“这么晚了还出来走动，怎么，是在想某人才睡不着的吗？”

　　温子扬表情始终平静，没有直接回答。

　　温以南继续道：“你是我的孩子，到底还是像我，虽然离开我三年之久，但你的心思，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温子扬不明白，问：“爹，您是说孩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吗？”

　　温以南轻叹了一声：“有些事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看啊！犹记得你离家时，你方至弱冠，不知不觉，竟已长这么大了，也懂事了不少，还能帮爹爹分担事情了，可你知道一个父亲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父亲是想说您最希望孩儿幸福吗？”

　　温以南突然大笑了一声：“幸福，说得很好，可幸福总归是太过抽象的词啊！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幸福，你说什么到底是幸福，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见解，但是，爹爹是想让你明白，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不后悔，这就是幸福的事啊！爹爹常常要求你做这个做那个，又告诉你什么是对是错，总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你可曾怪过父亲？”

　　温子扬摇了摇头：“孩儿曾经总让您操心，可孩儿明白，爹爹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儿好，但我之所以反抗，是因为对您的某些做法，并不认同。”

　　“比如？”

　　“比如……”温子扬还未说完，却被温以南生生打断，“比如，我给你定的这门婚姻。你该知道，晴儿出身于帝王之家，身为郡主与你门当户对，这段婚姻可谓是众人眼中的良缘。”

　　“爹爹，您就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啊，你爹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爹……”温子扬马上单膝跪在了温以南的面前，恳求道，“孩儿不孝，只望爹您能够取消这门婚约。”

　　“你认为爹会答应你的这个无理请求？”温以南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爹既然是想要孩儿幸福，那么，就请您取消我与晴儿的婚约。”

　　“爹说过，若是你永不后悔，这就是你的幸福，但你怎知自己永不后悔？”

　　温子扬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后悔。”

　　“孩子，你还是不懂，没有人会知道这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会一辈子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爹就曾做过后悔的事。”

　　“爹，请你……”

　　温以南打断他的话，怒道：“好了，这事别再说了，你爹心意已定，解除婚约是绝不可能的事。”

　　“爹，你也说过你曾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那么，你做出现在的这个决定，难道就肯定以后都不会后悔吗？”

　　“是，就算是错的，你爹我都不会后悔。孩子，你知道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温子扬撇过脸去，不愿去听，虽说三年之后归家，他和父亲的关系已经改善了很多，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产生很多矛盾，他们根本无法彻底彼此了解。

　　温以南从袖中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镯，从通透的玉质上来看，这绝对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将玉镯递到温子扬的面前，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你娘是宋朝的帝姬，宋徽宗子女众多，你娘虽只是其中平凡的一个，但她的品德、美貌却是很多人都无法比拟的……”

　　温以南初遇温子扬的母亲赵蕊时，早已心有所属，认为所有人都比不上他心中的那个人。当时，温以南心爱的人因病去世，宋徽宗刚好降旨将赵蕊下嫁给温以南，他对她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还将她独自抛下去了北方参加战争。不过，赵蕊真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总在他失意的时候出现，能体会到他心中的痛苦，自己却默默承受着所有痛苦。有一年，他宿醉街头，是她出现将他带回了家。醒来后，他看见门外春暖花开的景象，才知他已回到江南，是温子扬的母亲让他再一次看见了生机，他因此重生。可当时，他还是不知她对他的心以及他自己对她的心，再次辜负了她。说到底，赵蕊只是一个弱质女流，当时，温以南刚好在武林上站稳脚跟，手上沾满鲜血，树敌无数，他的敌人将她掳去，威胁于他，但赵蕊不愿成为他的包袱，自愿牺牲，差点命丧于恶人之手，幸好上天垂怜，她虽被刺中一剑，但并未伤及心脉，抢救及时，这才捡回一命。她这么好的女子，是他一开始的决定，辜负了她许多年，事后，他自然后悔。在温子扬出生后的几年，赵蕊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温以南的后悔之心一直与日俱增。

　　说完，温以南俯下身子，再次轻拍他的肩，“儿啊，晴儿和你的婚约是你娘生前定下的，爹爹已经对不起你娘一次，不能再辜负她第二次，晴儿是个好姑娘，孝顺懂事，聪慧大方，父亲可以看出她对你用情颇深，既然姻缘已定，你就别再辜负人家了。爹老了，你迟早要继承家业，成家立室，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你要从多方面考虑，可不能再意气用事了啊！”

　　温子扬有些无话可说，可他到底还是不会娶赵晴的。

　　温以南继续道：“爹看得出来，晴儿将会成为像你娘亲那般的好妻子，等你成亲了，你就会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个妻子，而不一定是爱人，更何况，那莫翎轩是仙，虽说起初是爹让你见她，只是想让你跟她学习好的品质，子曰：‘见贤思齐焉……’，这才是你爹我想见到的，但仙凡终究有别，人有生老病死，仙却拥有不变的容颜还有永生，终无法成就携手到老的誓言，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果断，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你也应该明白，选择了一个，就必须要放弃另一个，你知道了吗？”说完，将手中的玉镯送入温子扬手中。

　　温子扬握紧手镯，疑惑地看着温以南，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曾是我送你娘亲的定情信物，你爹这个人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向来不懂情趣，听人说用珍贵的玉镯送给情人是最为适宜的，我就专门命人打造了这个来，你娘当时十分喜欢，每每见到这个镯子，我都会想到她，好像她还是我身边似的。爹现在将这个赠予你，是希望你能将这个赠予你选择好的那个她，然后带她来见我。”

　　话音落下，温子扬仍单膝跪地，并未做出任何行动来。

　　温以南淡淡一笑：“子扬，其实不管你最终选择谁，你娘的在天之灵都会祝福你们的。”

　　直到温以南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温子扬才起身，只是心中仍有些许疑惑，因为他发现，他爹的话存在很大的矛盾，先说希望他幸福，后又说他不得不娶赵晴，最后又说不管他选择谁都无关紧要，将这些话仔细品来，温子扬这才恍然大悟，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破晓时分，温子扬已来到了葛岭上的琼花林。

　　曾记得，莫翎轩是最爱琼花的，这里就好像是带着某种难以难说的情感，好像能看见她曾经多次孤独地站在这里，神色哀伤。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温子扬只能这么来形容她，相处了三年，莫翎轩给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她美丽的容貌，却是她那袭好似永远都不会沾上尘埃的白衣以及那双爱笑却又染着哀伤的眼睛。

　　世间美女何其之多，姿态各异，但他记住的只有那一双澄澈如水的眼。

　　现已深秋，并非琼花绽放之际，所以温子扬看见的琼花林只有绿色，没有洁白，曾经她带他入过冥界，看过彼岸花，彼岸花很奇怪，有叶就不能有花，有花就不能有叶，而琼花其实也是如此。

　　温子扬突然发现，彼岸花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特殊，但人若认为它很特殊，那么它就是独一无二，无可代替的，就像他看莫翎轩一样。说起来，莫翎轩只是个狐仙，和其他狐仙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但在他的眼里，莫翎轩是独一无二的，是无人可以代替的。

　　其实莫翎轩给他的白色丝巾上也并没有写什么特殊的句子，只是写了“只羡鸳鸯不羡仙”一句，这说明，她的心里是有他的吗？

　　温子扬随意地在林中走着，似乎她也刚从这里走过，不同的时空好似在这一刻交汇。走着走着，他突然在一棵琼花树下停下了。

　　身旁的这棵琼花树的树干上有很多道被刀子划过的痕迹，每道伤痕都差不多长短，大约只有一截小拇指的长度，他数了数，总共有一百三十八道。

　　仔细想来，他与莫翎轩分开也刚好有一百三十八天了，难道……可是琼花一直以来是莫翎轩心爱之物，她竟用匕首在这上面刻下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是否她在刻下这些伤痕的时候，心也如这棵树般能够感受到痛呢？

　　他正沉思着，身后的树枝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转身便见到了一袭白衣，一根玉笛。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气质与莫翎轩相仿，但她的眼帘上绑了根白布。她并不爱笑，实际要比莫翎轩冷上千万倍。

　　女子轻启朱唇：“你猜得没错，莫翎轩的确每日都会在这里出现，但她现在已经离开，从今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临安城内。”

　　“你怎会知道这些？”温子扬想起莫翎轩曾与他提起过一个她少时的好友，故大胆猜测道，“你是雪女？”

　　“没错。”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是白雪之身，身毁但魂不灭，只要再给我一个身子，我自然可以复活。”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又怎知翎轩不会再回来？”

　　“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莫翎轩已经走了。”

　　“她去了哪里？”

　　“无望塔。”

　　“她怎会去那里？”

　　“三无店里曾经不是还有两个小姑娘吗？才几个月，你难道就将他们忘了一干二净了吗？男人啊，真是绝情……”

　　“你是说小梅和离殇？”

　　“自然，她们离开此处去了北方之地，却不幸落难，莫翎轩知道此事，怎会坐视不管？若她死在那里，自然是永远都不会回来。”

　　“无望塔在何处？”

　　“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无望塔就在幽都。我想她现在应该到了那里，可能已经危在旦夕了。”

　　“不可能，翎轩她法术高强，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雪女冷笑，“无望塔内九死一生，生而无望，神仙都无法幸免，更何况一只小小的狐仙，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

　　“你……我要去救她。”温子扬一想到她正在危急关头，便失了分寸，急着御剑，雪女制止了他，“以御剑之术到幽都起码需要一天的时日，这样也是无法进入幽都的。”

　　“你知道如何进去？”

　　“没错，我有办法可以送你一程。”

　　“什么办法？”

　　“你看着就好。”

　　雪女将玉笛放在嘴边，吹奏起来，幽幽的笛声响彻山岭。

　　土地慢慢地颤动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只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山岭下的水泉中腾空窜起，耸入云霄，好像是一座巨山，遮住了他面前的光影。当阳光照在它身上时，温子扬这才看清了它，没想到它竟是条黑色的巨龙，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一条真实的活龙，龙须直抵他的脚边。

　　随着巨龙现世，地面的震动也小了许多，渐渐趋于平稳。

　　雪女放下手中玉笛，道：“黑龙看似可怖，但生性温顺，常年待在幽都湖底，能够日行千里，更熟知幽都地形，驾着它，它会带你去无望塔。”

　　“你为何要帮我？”

　　“你不要忘了，我是莫翎轩少时的好友，曾还为她牺牲性命，难道我还会害她吗？”

　　温子扬想到曾经莫翎轩说过她的命是雪女救的，想必她应该不会害莫翎轩，便双手抱拳道：“多谢！”

　　待他抬头时，雪女却早已不见，想是雪女是个干脆果断之人，不愿与人多费唇舌、浪费时间，这才离去。

　　如今时间紧迫，也不知莫翎轩现在怎么样了，他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考虑雪女到底去了哪里，而是看向黑龙。黑龙看着他，弯下了脑袋，将身子贴在地面上，温子扬踏于龙身，抓住龙角，稳稳地坐在龙背上。

　　黑龙这时腾空而起，然后纵身一跃，猛地蹿进水里，很快带着温子扬消失不见，水面上只留下泛起的许多水泡。

　　看到他们离开，雪女才从凡人不易察觉的黑暗角落中走了出来，看着葛岭下的水面，喃喃说道：“你们既然都这么看重‘情’这一字，那么，你们都死在无望塔中，也算成全了你们吧！翎轩啊翎轩，你怎活到这个岁数都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