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春风烬》苏瓦猫

2、第二章

　　燕定远后来才知道自已已经在这里躺了近半个月，望乡坪那里的接仗早已结束，他被队里一个兄弟从炸毁的哨塔废墟下刨出来时差不多不成个人样了，亏得还有呼吸，送返营里后随营的医官只能紧急止血，却没信心能救活，以信鸽紧急联系了同在轩辕社的万花谷门人、驻扎在出云岭的白术，白术立即联络离望乡坪较近的同门师弟夏至，由燕定远队中的同袍将他送到夏至处。
　　专修离经易道心法的夏至医术精湛，不负所托，堪堪将燕定远一条性命自鬼门关拉了回来。因战事吃紧，燕定远队中同袍不能久待，已返回军中转战别处，是以燕定远在失去知觉的这半个月里，都由夏至一手照顾护理。
　　这些事情是在夏至给燕定远擦身的时候知道的，燕定远过意不去地表示这种事怎么能麻烦大夫呢，夏至笑了，说：“这半个月我每天都会用药水给你擦一次身，燕队正又是从什么地方不好意思起？”
　　燕定远被脱光了衣服，夏至用干净的布巾沾着用草药煮成的药水，仔细抹拭他一身伤口大大小小新旧交错的肌肤。
　　燕定远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想把布巾抓过来自已擦洗，夏至轻轻制止了他：“你现在看不见，没轻没重，当心把伤口弄裂了，恢复期又得延长。”
　　温热的药水沾湿皮肤，每寸肌理都似放松了下来，鼻端嗅到水汽弥漫中的草药清香，燕定远耳边听着夏至沉静的声音缓缓地说：“大丈夫堂堂一躯，受之父母，为大义作战负伤，有何不好意思见人之处？燕队正是伤者，夏某是医者，且同为男人，燕队正原不必如此拘泥。”
　　燕定远听着夏至的语声，脑海中猜测他的模样，该会是个儒生样子的清峻青年吧……
　　“夏大夫是万花谷中人？”
　　“是的。”
　　燕定远见过不少在府中协助的万花谷郎中，当下脑子里勾勒出夏至一定是一袭墨袍，黑发随意披散肩后的模样。忽然间脑子一抽就问出来：“夏大夫头发可长过了腰际？”
　　“……”夏至似乎微微有点诧异，“燕队正为什么这么问？”
　　燕定远这时才尴尬起来：“不，那什么……我以前在府中时见到的万花谷来的大夫，头发都很长，我一直在猜是不是所有万花谷大夫都是一样的。”
　　夏至停了一会没说话，尽管燕定远看不见，可是感觉到他在无声地笑，于是燕定远更尴尬了。
　　在身上拭抹着的蘸着药水的布巾拿开了。过了片刻，一只温暖的手掌握起燕定远的手，把他手指抚开。燕定远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掌心已传来柔软细滑的丝般的触感，他茫然地攥了一下，感觉得到夏至随着他动作微微动了动，忽然醒悟过来，是夏至的头发。
　　然后听到夏至带笑的声音：“算是挺长的，是吧？”
　　燕定远心想妈蛋我这糙爪子这么粗，可别拉痛了夏大夫，老燕你赶紧放开！
　　心里这么想着，手却完全违背了心似的，只轻轻地捻着那一把长发不肯放开，细细的发丝在掌心里丝丝分明，有一点儿比这发丝更细的痒痒从触觉上延伸开来，直钻到心里去。
　　直到夏至从从容容地把自已头发从燕定远手里抽回来，继续把布巾在药水里拧了，给他擦拭伤口，燕定远攥着个空拳，像是刚有人塞给个果子的懂事小孩，忽然间果子又被大人无端拿走了，有点失落，却又不敢说出来。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因失了视力，燕定远的听觉嗅觉都分外灵敏，听着夏至轻轻的平静呼吸声，室内弥漫着药水的气味，却掩不去近在自已咫尺夏至身上暗暗的香。
　　燕定远疑心这香是自已臆想出来的，也许就是这用来擦自已伤口的草药水的味道而已，又想要证实……
　　于是夏至好笑地看着面前这个重伤到无法起身的军爷，带着一只大狗狗似的有点儿茫然的神态，伸着鼻子想嗅什么。
　　“燕队正，你是想找什么吗？”
　　燕定远讪讪地缩了一缩，说道：“我是闻这药味。”
　　夏至扬起眉，自已也深深吸一口气，说道：“只是用些有生肌消炎拔毒作用的草药煎的药水，应当不算难闻吧？”看了看燕定远，有些歉然微笑道，“我们整天跟各种药材打交道的人，闻惯了药味就当没有一样，你们闻不惯也是自然的，且忍耐一下吧。”
　　“不，”燕定远说道，“很好闻，香。”从你袖子上和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一句话燕定远只敢想想，没敢说。
　　夏至擦洗完燕定远全身，一面开始替他伤口上敷药，一面说道：“你身体底子好，这一身大伤小伤，恢复得竟这么快，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左腿胫骨断了，这个怕是要医治休养好一阵子，筋骨的事毕竟马虎不得。”
　　“不会残疾吧？”
　　“不会，完全治好后你照常骑马上阵，并无问题。”
　　“眼睛……”
　　“能治好。”
　　燕定远安心地闭了一阵嘴，忽然似乎又想起什么，“脸上有没有疤？”
　　夏至侧头看他，这天策府来的队正眼睛用浸过药汁的布带松松扎着，但轮廓分明的脸孔英武俊朗，充满阳刚之气。
　　夏至笑道：“有，很大一个伤疤。”
　　“……”
　　“燕队正怕回去后被媳妇嫌弃？”
　　“我，我还未成家。”
　　“那燕队正是担心以后娶不到媳妇？”
　　面前这人语声中笑意如此明显，燕定远怔了怔，一伸手向自已脸上摸去，把整张脸按过，并无痛感。
　　“你骗我……”
　　夏至笑道：“没骗你，本来有伤疤，嗯——后来我治好了呀。”
　　这句话里开玩笑的意味太分明，燕定远哭笑不得，脱口便道：“以后我若是真的娶不到媳妇，夏大夫你得赔我一个！”
　　夏至还在笑：“行，我们万花谷中美丽温柔的师姐妹多得很，到时候你看上了谁，我帮你游说去。你先告诉我，你找媳妇要什么条件？”
　　燕定远再次脑子一抽，言不过心：“找一个肯在我伤得跟条死狗一样的时候，帮我擦身上药的就好了。”
　　“……”
　　夏至还在笑，语气里的玩笑却收了，结束了帮这条死狗一样的伤兵擦身上药的举动，简洁地用四个字结束了这次交谈：“估计没有。”
　　燕定远恨不得打自已一嘴巴，心想完儿蛋了，自已肯定将这个大夫得罪了，在他这里治伤，一条小命还抓人家手里呢，这就胡说八道什么……
　　正想赶紧开口把话圆过来，却听到屋外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问道：“夏至，你在吗？”
　　一听来人声音，夏至当即扬声回答道：“在，迦罗你稍候，我这就来。”

　　燕定远感觉到夏至轻轻地替他拉起薄毯盖在身上，然后端起装着药水的木盆出去了。屋门被掩上，但掩不住外面传进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虽不太听得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夏至的声音里带着轻松的笑意，名叫“迦罗”的来客是一个年青男人，语音里略略带着异地的口音，但字字句句说出来时却有奇异的音乐般感觉。
　　两人大约交谈了半个时辰，来客离去，夏至返回屋中，燕定远嗅到新鲜的树叶气味和不可形容的花卉香气。
　　“这是什么？”
　　“迦罗给我带来的草药，这些草药现在很难寻到，也亏他弄到这么多。”
　　“迦罗……是谁？听他口音不像是中原人。”
　　这次夏至停了半晌没回答，直到燕定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平静地道：“我的一个朋友，苗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