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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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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定远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整个身躯都不听使唤,头脑里剧烈地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挣扎着起来,想大声叫人,但是手足完全无法动弹,连嘴都张不开,别说发出声音。
燕定远心想难道老子死了?
混沌的脑子里渐渐抓住昏迷前的回忆:融天岭望乡坪的那场恶战,自已与队里的十二个弟兄冲在最前沿,当眼看着从南诏哨塔上射下的箭将两个兄弟射下马的时候,燕定远怒红了眼,一把抓起被战火燃烧了半截的战旗,策马狂奔到哨塔下,点燃了塔底堆放的油桶,但尚未等他拨马驰离,冷不防远处一支箭射来,将他的坐骑射倒,燕定远刚刚从地上跳起身的时候,哨塔炸了。
脑海里最后的影像,就是轰然烧起的火焰,震耳欲聋的巨大炸裂声,哨塔塔身木柱折断时的声音奇异的清晰,燕定远来不及多看一眼别的,整个人就被烈火断塔吞没。
那估计自已现在就是死透了,燕定远心想,他娘的不甘心啊!
他十三岁投身天策府,十七岁首次随军出战,隶属无忌营,从小兵当到校尉,大大小小身经七十余战,二十二岁被秘密拨入轩辕社,从此抹去天策府的标志,调驻融天岭,改任冷天锋麾下的一名队正。
作为一个军人,燕定远对于府中一切命令都全盘接受,并无异议;朝廷正式军职的校尉也好,轩辕社的一名小小队正也罢,官大官小倒是无所谓,作战的战场在何处也并不介意,但是没能多建战功便身死沙场,怎么也不甘心。
燕定远想起当初被抽调为轩辕社成员时,天策府中的壮武将军、有“天枪”之称的杨宁曾亲自将抽到轩辕社的将兵视察了一遍,他打量着全队人马,挑起眉问道:“被去掉朝廷的军职,打发到大老远的南疆作战,你们可觉得委屈不服气?”
所有人齐声回应:“末将听命而行,决无异心!”
杨宁笑了,骄傲地扫视着面前的将兵,说道:“你们都是从各营里一个个挑出来的,大半由我亲手教过枪法和作战,本领如何,为人如何,我心里有数。——不是好钢,老子还舍不得用在这刀刃上呢!”
能让天策府不得不出兵、但又不能以朝廷官军的名义出兵,只能以“轩辕社”这样一个名义的组织来驻扎作战,足以说明南疆局面的复杂和难以对付,被选中的将兵们心里都有数。燕定远心里想着,妈蛋打上个三四年,最多五年,再难啃的骨头也该啃下来了,到时候再回府里继续跟着李统领南征北战,那也没什么不好,还比别人多了这么些不一样的经历,值!
但刚到得融天岭才一年就战死了,这可不在自已的计划上啊!
燕定远想到这简直懊丧得想捶地,但是手脚依然动弹不得,只是在之前毫无知觉的麻痹之后,开始觉得疼痛。
疼痛就像是浸进身躯的水一样,渐渐在四肢百骸间浸洇开来,丝丝缕缕,牵牵扯扯,像要扯裂每一寸肌肉筋脉,碾碎每一根骨头似的尖锐。
死人为什么会疼痛?难道尸体还能有知觉吗?
燕定远痛得忍不住想吼叫出来,但仍然连嘴也张不开。
忽然间似乎有一缕极细的寒气森森然透进燕定远的眉心,头颅里剧烈如火烧般的痛感被这寒气破去,燕定远微微打了个寒噤,神智猛然清醒了几分。
在痛感之外,触觉和听觉似乎也开始复苏。
影影绰绰听到有人不远处低声问:“……还有救么?”
过了片刻,有声音在极近的地方轻声说:“能救活。”
能救活……
燕定远脑子空白了一霎时,原来,自已没死!
头脑里的嗡嗡异响渐渐消退,能听到的语声越发清晰。
不远处的人又低声问道:“会残废了么?”
操!这绝对是件重要的事情!燕定远努力集中精神,渴盼着想听到自已不会残废的回答。
良久,身边的那人没回应。
“大夫……?”小心翼翼地追问。
终于回答了,声音仍是在离燕定远极近处:“我尽力。”
……
一片长久的沉默中,燕定远拼尽所有能汇聚的精力,与身躯上下的疼痛抵抗,以求保持神智清醒。
然而却有一只手轻轻地按到燕定远脑后,指尖按住他穴位,气劲吐出。
“现在保持清醒,于治伤无益。”
这是燕定远再度陷入昏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在那短短的一刹那,他发现自已的嗅觉也已经恢复了,因为点住他穴位的那人衣袖拂过他的脸庞,燕定远闻到淡淡的香。
微凉,微苦,极淡,却幽远的暗香。
漫长的昏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燕定远有一种“已经死过一场”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嘴里发苦,他感觉得到自已的呼吸,胸腔在起伏,躯体还有零零碎碎的疼痛,可是四肢已能移动,虽然好像生了锈似的,关节涩然,动作不灵活。
燕定远想坐起身来,但努力了几次也是徒劳,尽管已经能够移动四肢,但没有足够撑起身躯的力气,他只能挪动右手,摸索着自已所在的地方。
他摸到床沿,身下是草席,摸得出草编的纹络,身上盖着薄毯,手指触及,依稀分辨得出是细毡织物。
燕定远困难地转过头,张大眼睛,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静定了片刻,恐惧在心里慢慢生起——自已……难道瞎了?
“有人吗?”
燕定远听到自已的声音,干哑,枯涩,虚弱,低得自已几乎都听不见。
话音消失在空气中,过了一小会,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当来人停在床边时,燕定远闻到极淡的香,这次他辨认得出来了,是草药的气息。
“你醒了。”
来人的声音不高,声线干净而温和,是个年轻男人的语声,虽然只有简短三个字,听在耳中却让燕定远心里莫名的一安。
来人平静地说道:“我姓夏,单名一个至字,与你同为轩辕社中人,是个大夫;你在战场上受了伤,你的同袍将你送到我这里治疗。”
几句话交代得清清楚楚,燕定远心中稍安,急切地抬手摸了摸自已眼睛,想问,还未开口,这位名叫夏至的大夫已说道:“你被重物砸到头颅,脑中有淤血,以至眼睛不能视物,你不必着急,我可用针灸之术为你缓缓排解积血,使眼睛复明。”
一口气松了出来,燕定远垂下手,低哑道:“多谢,有劳了。”
“你阵上杀敌,我阵下疗伤,这都是应该做的,你不必谢我。”夏至的声音很安静,燕定远心想,这个大夫的声音就像家乡那条清浅的小河一样,水波安安静静地流过,不急不徐,甚至不起波澜,但是清澈而柔软,抚平一滩比人心还要杂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