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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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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洵这一病,淹淹缠缠竟拖了十数日。睡睡醒醒,似剥皮剔骨一般,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眼前净是些陆离怪象,似乎总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死去的人坐在床边同他说话,活着的人却不见踪影。偶尔清醒些的时候,他看到阿武给他喂药,又拿帕子给他擦额头,却甚少见到岩铮。
生生世世,业报相因。与其被丢给殷无迹,像个物件儿似的任他玩弄,倒不如顺了这因果报应,撒手去了,总归更清净些。这样想着,景洵心里便认了命,干脆不想活了。
最后终于听到岩铮在叫他,却不知是不是在发昏做梦。他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掐着,不住摇晃,手劲儿大得让他几乎幻觉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
岩铮对他道:“景洵,快起来!”
起来做什么……他想问,却开不了口。
“收拾东西,回京,你若再不起来,我便丢下你走了!”
……回京?
是了。战事已经了结,岩铮大可回京受赏了。
当年离京之时,那般落魄凄凉,如今同样的路再走一遭,却是另外一种心境。岩铮在战场上拼杀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景洵想跟在他身边,至少跟着他走这一路也好,可惜……
“听到没有?你不想走,也可以;留在这,殷无迹的人早晚要找到你,倒不如你自己去找他来得省事些!”
听了殷无迹这三个字,景洵便似被针扎了似的,抗拒感在胸口翻腾起来。
“回答我!若是不想落入殷无迹手里,现在就给我睁开眼,别一副要死的模样,我不吃这一套!”
忽听阿武怯怯道:“尉迟大人……邹郎中不是说,要解了景大哥的心结,哄得他开心些,这病才好得起来吗……你,你……”
岩铮粗声道:“我不是正在哄吗?!”
阿武乖乖闭了嘴。
景洵感到肩膀又被人摇晃起来,力道比之前更甚,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好想叫岩铮住手,可身上动弹不得。
“景洵……”岩铮的声音突然一顿,“——你出去。”
“为……为什么?我也有话想跟景大哥说啊!”阿武委屈道。
也不知岩铮脸上是什么表情,总之一会儿屋中便听不见第二个人的动静了,想是阿武已然离开。
岩铮的手劲儿这才松了些,语气也略微柔和起来:“景洵,为当年那些事,我怨了你这么久,可……”他忽然语塞,良久化为一声长叹,言辞中似有几分凄凉,“你若熬不过这番便罢……若是熬过来了,我们便如当年一般,将这些烦杂旧事统统忘掉……你若肯随我回京,我便仍当你是打小陪我一起长大的景言一,你……你可愿意?”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了结了这么些年的绸缪顾盼。
景洵冷不防听了,竟不知是悲是喜,甚至惴惴的还有几分怕。只觉得心口连带着全身,似被打碎了似的痛,有什么酸酸热热的东西,闷在胸口,哽在嗓子眼儿里,又溢到眼角上。
他拼尽了力气,嘴唇颤了几颤,却仍是说不出话来。
“景洵……言一……趁我还没生气,快醒过来!否则……否则我……”岩铮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
只恨这眼皮似有千钧重!景洵绷紧身体,发了死力,暗暗挣扎。
当他最终睁开眼的一瞬间,唇上一软,眼前竟是岩铮放大的面孔。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力道将自己甩回床上,后脑勺咚的一声响,磕得他两眼发黑,险些又晕过去。再抬头的时候,只瞄到岩铮的衣角消失在门边。
景洵怔了一会,拿指尖沾了沾脸侧被蹭上的透明液体,再迟疑着放进嘴里。
又咸又苦涩。
***
直到最后诸多繁杂事务都处理妥当了,行李也收拾好了,甚至人已经坐进马车里的时候,景洵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几日悉心调理下,他的身子已大有起色。清醒后才得知,两国和议早已签好,曷召得了三座城池中最丰饶的一座,皇上还送了昭正公主与殷无迹和亲。岩铮既是要带他回京,看来曷召也没再提起要人一事。
景洵暗自诧异个中变故,可岩铮不愿多说,他也不好再问,只是心里依旧有些惶惶然,总觉得殷无迹不会这么轻易罢手。
临走的时候,师将军还把他叫过去说了会儿话。
“小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景洵跪着答话:“回将军,还跟以前一样。跟在尉迟大人身边,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你倒是挺忠心的,不枉尉迟夫妇俩对你好,”师义川笑了笑,“有关曷召一事,是你立了大功,功劳比岩铮还大,却不便封赏。我也不疑你了,你既是不想说,我也不会再问。”
景洵听了心中感激,“谢将军。”
“哎,别急着谢我,我问你,岩铮口口声声说他爹被贬是你为九皇子求情的缘故,真有此事吗?”
景洵万万没想到师将军会突然重提三年前的事,不禁失了言语。半晌回过神,才垂了头道:“确有此事。”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师义川问得很直白。
“我……”景洵的脸色瞬间苍白,“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我忘了,当年的事,都记不得了……”
“你撒谎!”师义川拍案而起,只听锃的一声锐响,竟是拔出剑来搭在了景洵的颈上。景洵感到肩头一沉,有些张皇地抬了抬眼。
师义川道:“岩铮他爹临死将他托付于我,要我看顾着他些。待他回了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我可就管不着了,但是在这,我得把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周全了。他那么信任你,不问清楚当年的事,我怎敢放你在他身边?”手中的剑又抵得更紧了些,“你要是再打马虎眼,这脖子上的伤可就是碗口大了!”
老人家这副模样搁在别人眼里,怕是颇为凶神恶煞了,可景洵的反应却是淡淡的,看完了那一眼,照旧垂着肩膀跪在那里,倒有几分认命的味道。
“我……将军,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想不起来了。我最后求您件事……同尉迟大人一样,只求往后您能多照看着些岩铮,我就安了心了。景洵本就是该死之人,请动手吧。”
语罢,他便闭了眼等死,等来等去,头顶上却忽地传来几声大笑,同时颈上的剑刃也撤去了,“好,好!忘得好。”
景洵诧异地抬头,只见师义川捋着胡子冲他笑,也不像是在说反话。
“当年的事我离得远,不知道底细,如今却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你忘得干净,刀架在脖子上也想不起来,倒是我之前的顾虑多余了……起来吧。”说着,老爷子一把扶起他,“往后,我就把岩铮交给你了。”
前几句景洵还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待听到这最后一句,眼底终于有了光彩,忙恭敬道:“是。”
师义川叹道:“他和他爹一样的傻,一样的倔,都把个门楣看得比命还重。他爹为官为人也称得上是俯仰不愧于天地,可这世道容不下他,竟落得如此下场。小皇帝本就看他尉迟家不顺眼,岩铮却偏要听他爹娘的话回京城,更何况朝中还有个七襄王……我的势力多在边关,照拂不到他,真怕他和他爹一样,都……”摇了摇头,又对景洵道,“小子,你叫他好自为之吧。”
……
另一桩事,便是与阿武的分离。
岩铮这一走,当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思前想后,便将他托给了一个军中旧识,既可继续指点他武功,又能在诸多方面给予照应,算是圆了他的军旅梦。
他们启程那日,阿武随行数里,直恨不得送他们到京城去。岩铮嫌弃他哭鼻子,照旧对他爱答不理,临别却自箱箧里取出一柄剑来送与他。
阿武登时认出这是岩铮惯用的佩剑,是他第一次立下军功时,辅国大将军命人锻造的。
岩铮问,还哭吗?阿武道,不哭了,不哭了,这把剑拿在手里,就万万不能再哭了。之后他果然再未掉一颗眼泪,直到景洵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也都是一直在笑着跟他们挥手。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