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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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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阴寒来得极毒,恍惚中岩铮只觉得透骨的冷,像是卧在冰上,一阵一阵的心悸。
噩梦里,眼前似有一片暗红涌动。无数的人在嘶喊,伏尸遍野,流血漂橹,到处尽是乱箭飞羽,浓烟烈火。耳边是血从身体里汩汩淌出的声音,原本便所剩无几的体温亦随之而去。他急切地想找到他的剑,可是他冷得很,浑身动弹不得,隐隐约约的,只知道自己是要葬身于此了,但终究不能甘心。
正在这个时候,忽地传来一阵狂乱的马蹄声,随后竟有一双手臂奋力将他扶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强烈的熟悉感涌来,岩铮的心刹那间恢复平静,疲惫感亦延伸至四肢百骸。
景洵的脸一晃而过。
言一,我好累啊……梦里,他想如此说给景洵听,却浑浑噩噩地张不了口。景洵却都懂得,只温柔地拥着他。他长舒一口气,难以言说的安心。这是他第几次梦到景洵了?为什么总是景洵?他放任景洵拥着自己,已然顾不得其他。
以往梦进行到这里,往往都模糊得厉害,不堪拼凑了,可这一回,竟清清楚楚地有了后续——一股力道突如其来将他推开,同时耳边传来景洵的低语:……走,快走,再别回头!
听了这一句话,仿佛天灵盖被一劈为二,又好似一抔冰雪倾盆而下,岩铮猛地惊醒过来。
走,快走,再别回头。沙哑里带着几分柔和,是景洵的声音。
这不是梦!他想起来了,竟全都想起来了!
岩铮推开被子慌乱坐起,手脚无措,不住地喘着粗气。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胸口不知是否是中毒的缘故,竟痛得忍无可忍,直似有万箭穿心。
此时,床边似是响起了阿武的声音,焦灼地询问着什么,可岩铮已然听不到了。他拿手掩住脸,冷汗涔涔,浑身簌簌发抖,随后猛地推开身旁的人,俯到床边,将之前吃过的药尽数呕了出来。
岩铮听到阿武念着郎中什么的,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屋中便只剩他一个人了。令人战栗的寂静里,他的手扒着床沿,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心口依旧疼得发麻。
景洵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被他想起来了,那他对景洵说的最后一句,又是什么?
……我肯原谅你了。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每走远一分,我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我便原谅你了。
竟是一语成谶。
岩铮瘫倒在床,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口一直往下坠,离了他的身体,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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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岩铮从阿武口中得知景洵的死讯后,初时也无甚感觉。
没有家仇已了的畅快,没有感怀过往的痛惜,只有一片空旷的茫然。在他看来,自己的这种反应,是因为不在乎。
他想,这些年他原本便甚少想起景洵,既然人已经没了,兴许要不了多久,他怕是连这个人的脸也记不得了吧。可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他才觉出自己的大错特错来——景洵不仅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淡出,反而日渐鲜活起来。好似他的死,惊扰了岩铮沉睡三年之久的记忆,一发不可收拾。
翻衣柜的时候,一件衣裳死活也找不到,末了他才想起是景洵离开那日穿走了的。上了沙场,他前所未有地失了神,脑子里总是猜着,究竟会是哪一个人、哪一把刀斩去了景洵的头颅,那时的景洵,可曾害怕,可曾后悔?练剑的时候,他似乎仍能感到景洵投注在他背上的目光,艳羡又佩服,正如少年时一样。那时他幼稚得很,勤练武功也不过是为了得到这一抹注视而已。甚至听到外面搭戏台唱曲子,他也会想起这戏词某年某月,曾在哪儿同景洵一道听过,连景洵那时带笑的模样他都记得清楚。
他不是快将景洵忘了,相反,他什么都记得。过往有关景洵的一切,甚至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神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为何会如此,岩铮却不明白。
那日在战场上,他并未等到景洵到来就昏了过去,对阿武烧纸时所说的那些事一点印象也无,所以怎么听都像隔着一段距离,跟发生别人身上一样,透着一股子不真实。
那几日形势如此危急,他尚且自顾不暇,景洵却还要纠缠不清,在一边添乱子。所以,他干脆一面也不相见,撂下狠话赶他走。可是……景洵为何又突然返回来了呢?之后为救他,景洵竟死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连一句话,一缕头发,一片衣裳都没留下,就这么消失了吗?可景洵若是还活着,为何不来找他呢?他不是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的吗?
渐渐的,岩铮也拿不准自己究竟是不在乎,还是只是不相信。可自他那日毒发,找回了景洵救他性命的那段记忆起,便由不得他不相信了。他愈发深刻的意识到,这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不知为什么,从那天开始,每次寒毒发作他都会做同样的梦,而那梦中的心境,一次较着一次的痛,而越是痛,他体内的毒便越是难以抑制,丝毫不见好转。
为什么会痛?为什么景洵明明不在了,却又成了无处不在?他毫无头绪,觉得自己定是着了景洵的魔。
中秋那日他偶然回想起景洵,竟是因为块月饼。
同岩铮一样,景洵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吃甜,可对月饼却是青眼有加。他后来才知道,景洵不是喜食月饼,而是格外爱过这中秋节。他不明白,为何一个举目无亲,连家都没有的人,会如此喜欢过团圆节。
少年时,每逢中秋,合家都是要去寺里上香的。
那日观音殿上,烟缕成织,絪絪緼緼。景洵跪于身侧的芦花垫上,拈着香,语气甚为肃重:弟子景洵,一心敬礼观世音菩萨。语罢叩了叩首,随后眼睛阖起来,不知发的什么愿。
待他上完香,岩铮耐不住好奇道:你跟菩萨求了些什么?
晨光清明,自景洵肩背上铺泻而下,淡淡漾出一圈令人恍惚的色泽。他不答话,只侧首对着岩铮笑。
他想说什么,似乎都映到眼睛里了,只待岩铮去读;岩铮心魂一恍,谜底在唇间绕了一圈,又杳无踪迹了。
竟是似语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