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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块碎片:新娘与仆人 ...

  •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正在做梦。

      在梦里,我姓路,叫路仍,这好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个傻子。

      我是一个语言表达能力很弱,下嘴唇肥厚,行动迟缓的傻子。当我理解了自己的处境之后,我的脑袋也仿佛被梦影响,迟钝得要命,听到好多话都反应不过来,甚至有些话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外来语言。我常常不自觉地就陷入发愣的状态,有时候清醒过来了就会觉得嘴角有些水渍。

      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我用衣袖擦了擦嘴,发现袖子是绣了金丝的大红绸缎,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房间被喜字与红色布幔装饰得异常喜庆,红烛的火苗不时轻轻飘动,我的新娘就坐在我的身旁。

      她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红色的礼服上方,红色盖头泛着一种油亮的光,似乎在吸引我去掀开它。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棕色长杆,然后轻轻把盖头挑起,新娘的脸布满了泪痕。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新娘紧张地望了一下我,她对我说:“你快睡吧。”

      我顺从地躺到了床上,连鞋都没脱。她把蚊帐放下,去开了门,没有再回来。我脑袋笨,但并不意味着我就没有烦忧,头一沾着枕头就能入睡。这是我的新婚之夜,为什么我的新娘还要外出?她该睡在我的身边,声音轻柔地为我讲故事。

      我一直睁着眼睛,然后看到蚊帐又被人掀开。那个人将蚊帐拢起挂在铁钩上,他坐在床边,为我脱鞋。他说:“少爷,上床要脱鞋,外衣也要脱下,不要把折好的被子直接放在身上,摊开,这样你才不会着凉。”

      这种话,他从小到大都不停地在跟我重复,尽管我从来都记不住,每次都是他帮我来做这些。他的名字叫树,在这个梦里,我只记得自己和他的名字。

      他把我的裤子褪了下来,展开棉被,为我整理边角。

      “少爷我出去的时候把蜡烛熄了吧?”他站了起来。

      我问他:“少奶奶在外面干什么?”

      “跳舞。”

      她为什么要跳舞,而且还不是在我的面前,这么晚了,她不回来,让我怎么办呢?我那点可怜的智商根本就想不清楚这些问题。

      我跟他说:“你别走了,陪我睡吧,我不要她了。”

      “少爷,这是您的新婚之夜,我只是一个仆人而已……”

      我感到疑惑不解:“你在说什么?像以前一样躺进来啊,我冷。”

      树在我的床头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几步,熄灭了蜡烛。我以为他准备出去了,于是把手伸出床外,喉咙发声,想把他喊回来。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脚步声却离我越来越近。他把我的手按下,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我对他说:“要脱鞋。”

      “脱了。”他的笑声距离我很近,“怎么你只记得提醒我,自己却记不住呢?”

      “不知道。”我思考了一下,也想不明白,或许梦里潜藏的逻辑本身就是混乱的,并不完全由梦的主人所操控。我清楚自己正在做梦,但是脚的冰冷感实在是太真实了,我把脚放在了他的腿上,感觉暖和了不少。

      我想,为什么我会在今天结婚,而新娘又是谁呢?

      她好像是我们家的一个丫鬟,长得漂亮又机灵,老太太想要个孙子了,所以大手一挥,她就穿着嫁衣坐在了床沿上。可她看起来那么绝望,连跟我躺在一个床上都不肯,我根本不想娶她。

      “为什么我不能娶你呢?”我问正在给我捂手的树。

      我感觉他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说:“因为我不能生孩子。”

      “那我能生孩子吗?”我把脚又往他的身上靠了靠,“如果能生,你能不能娶我?”

      树放下我的手,轻轻搂住了我,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叫我:“少爷。”

      “你叫我干什么?”

      “睡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躺在我怀里的是一个软而香的身体,她酥肩半露,没有穿外衣,身上只有一个大红的肚兜,细长的线一头连着那块布,另一头在她颈后打了一个复杂的结。我把她往床边推了推,紧张地爬了起来,还好,她脱了鞋,这些规矩还是要讲的,不然树会不高兴。

      我的新娘每晚都出去跳舞,跳到隔天早晨才会回来,白天的时候也不见她犯困,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老太太经常会过来问我几句,我从不提她晚上出去跳舞这件事,因为树说,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她会有危险的。

      虽然她只是我名义上的新娘,她从不跟我讲故事,也不给我暖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不过我不想让她遭遇危险,跳舞这种事,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还是支持的。

      而且我不需要她,她晚上不在,树才会来。他端来的洗脚水温度适中,讲的故事也很有趣,他说话的声音很慢,留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去听懂。即便我当时脑袋反应不过来,想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傻乎乎地笑着,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我。

      我喜欢抱着他不只是因为他的身体很温暖,夏天我也喜欢抱着他。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事情我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你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可以回答是二,但你要问我为什么是二,我就解释不清楚了。反正这是树教我的,他说的都是对的,我从不怀疑他。

      有天晚上,树很晚都没来,我把鞋穿上又脱下很多次,眼看着蜡油在桌面堆砌成一座假山,他还是没来。我从床上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绕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的房间。但我找到了夜夜失踪的新娘,她的脸上挂着在我看来相当陌生的微笑,她和一个男的拥抱着,前后左右移动着步伐。

      真漂亮啊,我看着这个画面,几乎入了迷。

      难怪她每天晚上都不回房,睡觉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把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两个人一起前后左右,旋转,微微远离又紧贴,这样的游戏确实吸引人。

      我回去的时候,正碰上一脸焦急的树,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走到我的身边,他问我:“你去哪儿了?”

      我说:“秘密。”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邀请他:“我们来跳个舞吧。”

      夜凉如水,在这个露天的院子里,他局促地往四周望了望,然后低头凝视着我,慢慢地和我跳了起来,其实我感觉我们两个都并不会跳舞,只是像绕圈子一样地走路。不过这依然没有给这个游戏打折扣。跳得累了,我停下来。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瞪着眼睛看他,他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

      “这是在干什么?”我摸上了自己的嘴,不太明白。

      “没有什么……”他显得有些懊恼,后退了几步,对我说,“少爷,该回房休息了。”

      正好我也有些困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对树说:“明天我们还像今天这样吧。”

      “还要跳舞吗?”他帮我脱外衣,我缩着自己的手,方便他把袖子扯出来。

      “再碰我的嘴一次。”

      他后来没有回答我,也许是老太太冲进来的时候怒气太盛了,让人不得不打住正在进行的话题,转而去关心她愤怒的源头。她叉着腰冲树喊:“喜儿呢?”

      “你现在站在这里干什么?”老太太上前质问他道,“你跟喜儿串通好的是不是!”

      我从床上爬起来,挡在他的前面,一声不吭。

      老太太的手颤颤巍巍的,从我的脖子边向后面指过去,她的声音又抖又难听,她说:“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再对少爷动心思,我饶不了你。”

      她身后的仆役上前来拖树走,我又上手又上脚地胡乱地捶打,也没有办法阻挡他们的动作,我一不小心跌在了地上,他回过头对我说:“少爷,早点睡,记得脱鞋。”

      那时老太太正好弯下腰来扶我,挡住了他的大半身体,老太太低下头对我说:“我的个心肝儿诶,怎么就摔着了。”

      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树,也没有再见到自己的新娘。后花园里似乎在举办一个巨大的宴会,但没有来邀请我,我把窗户打开,看见红彤彤的火焰跳跃着。

      我走了过去,拨开人群,看见高台上垒满了柴薪,人们手里拿着火把,嘴里还念着咒语:“烧死她,呸,奸夫淫.妇。”

      我是不是该遵守风俗,也念一下这些词呢?我退后了几步,往上望,看见了跪在火里的我的新娘,她的嘴被一团东西塞着,身上也五花大绑,和她嫁给我的那天一样泪流满面。我感觉她可能感到非常不舒服,毕竟火烧在身上可不是好玩儿的,可她的关注点却不在自己身上,她的肩膀朝旁边拼命靠着,如果不是因为手被束缚住,我想她会给旁边的那个男人一个拥抱。

      为什么呢?这是哪里来的风俗习惯?

      我冲了上去,身后一片呼叫。我提着他们俩身上的绳子,把他们往台下扔。火舌舔着我的衣服和皮肤,到处都在灼烧,我跑了下去,不管一群涌上来的人,把他们的绳子咬断了。

      我说:“跑啊……”

      我拉住我的新娘的手,她半跪在地上,一直在哭,边哭边摇头。那个和她一起跳舞的人此刻正瘫软在地上,看样子已经爬不起来了,她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扑到了他的身上。

      她哭得好伤心呀,我跺了跺脚,对周围的人说:“不准你们欺负她。”

      他们都不再说话,我突然间有些得意,这好像是生平第一次,他们听我的话。

      我抠着自己身上被烧出来的烂洞,往外面走去,在花园入口,一坨东西被扔到了我的脚边。我蹲下来,发现那是树。他浑身都是血,我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朝后面那群跟过来的人喊:“大夫!快叫大夫!”

      他的手慢慢抬起,轻轻喊了我一声少爷。

      我转过头去,他的手正好抚过我的脸颊,他说:“少爷,你把头低下来,我跟你说一句话。”

      我低了下去,想把耳朵贴近他的嘴,他的手用了用力,让我的脸正着面对他,他凑上来,嘴唇贴着我的嘴唇,一动不动。

      直到他停止了呼吸,手也垂到了地上。

      身后,老太太在喊:“我的个心肝儿诶……”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临死前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话。

      我不要新娘,也不要孩子,也不想当老太太的心肝儿,我这辈子,最喜欢听的一句话,就是他喊我少爷。别问我为什么,我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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