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尽头 ...
-
今年的第一场雪提前来临,纷纷扬扬的雪花染白了我的眼眸,仿佛我的世界一尘未沾。
我的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随着第一场雪降临在了秦府。
平日清清静静的竹院,骤然间塞满了秦府的主人们,以及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他们的双眼都惊喜地集中在我身旁小小的生命上。
比白雪还白的肌肤,比黑夜还黑的双眸,那是我腹中孕育了十个月的生命。
我的手指才刚刚触及到那轻轻晃动的小手,嘴中那对生命的惊叹还未来得及发出时,秦立兆就一把抢过了这桃红花丝稠中的小生命。眼前幸福之情溢于言表的他,滑稽的可笑——还未脱下的官服,长长的衣角被塞在他鹿皮腰带上,头上的高顶的也不知所踪,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如何在百官的众目睽睽中慌乱地疾驰而回。
这个高大而英俊的男人,曾经自由不羁,如今却笨拙地抱着一个奶娃,幸福地不知所措。他将这个小生命高高举起,双眼异常地发亮
赶回家的他,目中只顾得这娇小的生命,却忘记了躺在床上刚刚待产完毕的妻。
也罢也罢,或许一个女人拥有最先拥抱自己婴孩的权利,可我并不想要。
我看着欢天喜地的众人,冷冷一笑,在我的角落里默默地休息着。
“少奶奶的贫血,生产后更不见好。”
大夫白圭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总有一股阴柔之味,听了让我颇有些烦,我皱了皱眉头,轻声应道:“哦。”
“月子期间应当好好大补一番,不然长期如此——”
我骤然转头看向他:“知道了,知道了。”
我的身子只是略有些贫血,仅次而已,却被这叫白圭的在耳边唠唠叨叨的了十来个月。
“叫你好好吃药,大补的东西也吃了不少,怎么还是这样气血不好。”秦立兆的脸突然贴在我的脸颊上,狠狠地蹭了蹭。
我先是一惊,然后侧目看向他,却见他怀里紧紧地搂着孩子,身子别扭地弯向我。我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这个小生命上。立兆怀里的孩子,紧闭着眼睛,鼻息轻轻起伏,在他的胸膛前睡得分外香甜。
“对了,白大夫,”立兆兴奋的声音摩挲着我的耳垂:“这孩子,要等多久才能开口叫爹?”
床前的大奶奶、丫鬟们,连带着彩衣,哄然大笑。
我瞪了立兆一眼,舌间却一阵苦涩,面前的立兆,那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生命,眼中荡漾着初为人父的悦人色彩,那爱惜的模样就像爱惜着自己的生命般。
不是你的生命!
那一刻,我差点脱口而出。
孩子出世后,我的大脑每一刻都在飞快地数着日子,同时在焦急地等待着石头的回音。
嘱托给石头的事,不知道办得怎么样了?
期间去找过几次江恒,却终是没见着他人。听说是出外处理地租的事,这些事本不用他做,他却在我孩子出世的第二天,自己提了出来。
后来终是见着他,他回来的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他身上披着的棕黄狼氅,显得分外耀眼。
“石头叫我告诉你,”他静静地看着我,表情淡淡:“事情都办好了。”
我点了点头,视线飘向远方。
这时的秦府,被白雪所包裹,精雕习作的庭院,就像是传说的水晶宫一样。
“究竟是什么事?”他终是忍不住问了,尽管他应该知道我不会告诉他。
“你问石头啊。”我敷衍着回答,视线却追随着空中的鸟影。
不知道是什么鸟儿,注定会冻死在这个寒冬。
他冷笑了一声:“他就送了封信给李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呢?”
我在寒风中轻轻飘飘,像要飞了一样。
生了孩子以后,经常有这样的感觉,虎儿,哦,我的孩子,乳名唤作虎儿,他像是榨干了我的血,来到了这个世间。
“李朗的人在四处寻人,你叫他们找的?”
“然后呢?”
“然后李朗叫石头告诉你,办好了。”
“哦。”嘴角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很好很好。
“李谷雨!”江恒将我的名字在嘴里狠狠地咬了咬,方才还表情淡淡的他,眼中一股深沉,平日的轻郁已不知所踪。
“有事情不对……你,不对劲。”他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
我抬目看向他,笑了笑。风尘仆仆的他,那头乌发,仍然被他梳得一丝不乱。
“还记得莹芳吗,我的妹妹,莹芳?”
江恒愣了愣,点了点头,疑惑地盯着我。
“她的头发,和你一样,被我母亲的一双巧手梳得一丝不乱。”我垫起脚,伸手弹掉了江恒发丝上的雪花。
“母亲去世后,我却没有一双巧手替莹芳挽出那样的头发。现在,莹芳也不需要我替她挽发了,你说,她的生命是不是走到了尽头?”
“她已经死了,你哥哥也死了,他们都走到了尽头……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秦立舞不是已经得到了报应了吗?”江恒猛地抓住我的手。
我将双手抽了出来,他的指尖,比我的还凉。
今年的冬天,我特别怕冷。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双眼盯着那化为白雾的一口气。
我拉紧披风,在寒风中微微蜷缩着身体:“不,还没到尽头。”
我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向江恒:“他们的尽头,我会走下去。你什么都别问,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欠你的,也很快会还给你——”
“你拿什么还给我!”一声低吼,打断了我的话语。
眼前的江恒,在飞扬的雪花中,冷冷地注视着我。他的睫毛上滋着白色的雪点,薄唇冷而无色,他身上的氅衣也早已被染成了白色。
此刻的他,像一尊僵硬的雕像,融进了素裹的雪景中。
只有那随风而起的发丝,还如我记忆中的那般柔软。
我转身而行,裹紧着披风。
我踩着积雪,慢慢地向前走着,只留下那尊雕像在大雪中凝固。
一句话未提起才出生的孩子,我不竟在想,若我将欠他的还给他,他又会是怎样一幅表情。
“你拿什么还给我!”
江恒的话语在我脑海中一遍遍地盘旋着。
风越来越大,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紧裹的披风也挡不住寒冷的侵袭,骨头缝里都像结起了冰。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了虎儿的哭声,像一道牢牢的紧箍咒勒紧着我的世界。我又要回竹园了,回到那个温情脉脉的地方,看着秦立兆不厌其烦地教着虎儿喊爹娘,听着秦立兆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描述着他的将来,而我得套上我的微笑,享受着似真似假的幸福,像一道毒药的幸福。
“谷雨,等我们老了,变成了老公公老太婆的时候,就回你家乡的桃花谷,让虎子没事就带着我们的孙子来看桃花,看天上下的花瓣雨……”
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停住脚步,猛地抽回身,朝风雪中的那个身影大喊道:“带我走!”
纷扰的雪花中,几步远的距离,我却只能看见江恒模糊的身影,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沉默了一下,风中传来他的声音:“什么时候?”
“很快,一切结束的时候。”
风声依旧,他没再回话。
我发着呆,看着他的身影在风中越变越淡,直到消失在了茫茫雪色中。
嘴角抽出一丝笑容,很快变得如冰雪般僵冷。
就要到时候了,秦家的财产,江恒的动作得确保加快才行。
“你拿什么还给我!”
有些人,你欠他的,或许会倾起所有,但毕竟是会还完的。
而有些人,你所亏欠的,只有到下辈子,才能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