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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前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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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雪早已停下,我来到了东厢院前的水榭处。走廊上,江恒轻倚着栏杆,紧闭着朱唇,眉头凝起一道浅浅的轻愁。走廊下,湖水映着一轮明月,却又被风拂过,打成了点点碎金,晃得江恒一身班驳的淡黄。
我隐隐感到,这不会是一个舒心的夜晚。
“你早到了。”我有些故作轻松,眼却不自禁地放在了江恒额头的伤口上。
江恒冲我笑了笑,却显得有心无力,我气一凝,猜到一定出了什么事。
“你那是怎么回事?” 我指了指他的额头。
“板凳打的,”他略略撇了撇嘴:“一群土匪弄的。”
“没想到你这么会惹事。”
“算是吧,”他轻轻笑了笑:“管家叫人弄的。”
“哦?”我心微微抖了下,掂量着他脸上的表情。
“这次收租,发现往年的旧帐有些古怪,”他皱了皱眉头:“二公子擅自跑去质问了二奶奶。”
“二公子在你的调教下还真是认真啊,”我咬了咬唇,揶揄道。
“谷雨,不说这个了,”他清亮的眸子盯着我,颜色却比往日深了些:“你先说你的事吧。”
“我已经在说我的事了。”
他有些吃惊,却又默默地看着我。
“你说旧帐有些古怪,有什么证据没?”我牢牢地盯住他。
他摇了摇头,看着我,眼底滑过一道淡淡的波澜。
“二奶奶有一本私帐,在梅院。”我慢慢地吐道:“原来是放在书房,不知这次我出了事,改放地方没。”
江恒直起了身子板,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嘴角那不易察觉的抿笑,象极了发现猎物踪迹的猎人。
“你肯定是在梅院?”他沉住气问道。
我点点头,心里浮起一丝微笑:“她虽然张扬,却也谨慎。”
江恒轻浮着笑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眼底下的波澜又闪了一闪。
“我的事说完了,”我淡淡道:“说你的吧。”
江恒一听,那原本亮着的眸子顿时又暗了下来,眉间那道轻愁又重了些。他凝望着我:“谷雨,不管我说什么,你一定要沉住气。”
我点点头,却又讶异地望着江恒,一颗心被他提在嗓子眼悬着。
“今早石头来了信,”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道:“莹芳,怀孕了。”
我猛地吸了口气,后背渗出阵阵凉意,我努力想平静我的呼吸,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谁的?”
“秦立舞的。”
江恒的这句话故意说得很轻,却象扎满刺的千斤巨石砸向了我,砸得我晕头转向,大脑空白一片。
“打掉它!”寒冷的夜晚,我的声音也被冻得变了调:“告诉石头,打掉它!”
“谷雨,”轻轻唤出了我的名字,江恒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四个多月才发现,莹芳身体很弱,你连你妹妹都不想要了吗?”
是啊,我连我妹妹都不想要了吗?我问着自己,扶着冰凉的额头,止不住的笑了起来。
我的妹妹曾美丽似花。她微笑时嘴角处凝起的甜蜜,比过了最清甜的蜂蜜。
我的妹妹现在却已是花开糜荼。她菱唇上殷红的血色,比过了悲伤的彼岸花。
“我妹妹做错过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她!”我望着江恒,问的却不是他。
是我们选择了命运?还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江恒的臂弯拥了过来,把我拥在了怀里,他单薄的身子靠拢过来,我才发现我肩膀的颤抖。
曾记得第一次他拥我入怀,我闻得了阵阵月桂香,而这次,那阵香味却被药酒味盖了过去。我一把推开他,嘴里呢喃道:“我没事。”
“谷雨。”他在我耳边柔柔唤道,手指轻轻触摸到我的发丝。
“我说过我没事!”我猛的推开了他的手,冷冷地笑了笑:“反正比这更糟糕的事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他怔怔地望着我,凝起的眉头渲染着他双眼的忧郁,他那被我推在半空的手就这样犹豫地缩了回去。
“回去陪你的秦家二公子吧!”嘲讽霜冻在了我嘴边,我冷漠地看着他,却找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我转身离去,腿脚却不知道该怎么迈动。
“谷雨。”他在我身后轻声唤道,却又化为无声的寒风从我耳边掠过。
我在想我是不是灵魂出壳了。曾听人说过,人的灵魂一旦出了壳,便听不见四周的声音,看不见四周的景象,感觉不到四周的温度了
是的,我耳中响起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周围银白的世界从我眼前掠过,我却只记得住一片黑暗,寒风肆虐着我的肌肤,我却感到心比它还冷。
可是,我没事。因为,我还活着。
抬起头,我才发现自己行尸走肉般的来到一片空白的雪地处,雪地上孤零零地伫立着一个八角亭,亭上写了三个字:沁玉亭。
隐约记得秦立兆约我今晚戌时到这里了,不过戌时早已过去了,不知道他是没来得及赶回来,还是等了片刻后气愤地甩袖而走。
反正我爽约了,不过,这本就不重要。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向沁玉亭走去,寂静的夜晚,我听见了踏雪而行的声音。雪花飘无声,却在它堆积起来后发出这瑟瑟声响。
沁玉亭旁堆着一堆白色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是用雪堆积而成的人形,但头部却被人打掉了一半——秦立兆叫我来不会就是让我堆这玩意吧。
是他堆的吗,以为我以前从没玩过雪就会稀罕这种东西吗?我手捏着雪堆上的雪,刺骨的寒意从指间蔓延开来。紧咬着唇,心里压抑着的东西抵得我的心好难受。是啊,我从没玩过雪,莹芳也没有。可我还有机会玩,而莹芳还能找回她的魂魄吗?
手中的雪早已滑为了水,眼泪从我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带着我的体温从我冰冷的面颊上滑了下来,顷刻间,热度不在,唯留下苦涩。
对不起,莹芳,你还在受苦,而我还在秦府原地打着转!
我把我的头朝雪人的身上撞去,大半个脸陷了进去。我顿时号啕大哭了起来,我呼出的热气把我面对着的窟窿越融越大。
我对着雪人大哭,是不想有人听见我的哭声,可是,未曾想到,这样的哭声却象是从雪人的身体里呜鸣出来的一样。
翌日,阴雨绵绵。
我靠着厅堂的门,望着在风雨中婆娑的竹子发着呆。
细密的丝雨中,一把柳黄的油伞落入了我的眼眶,油伞下,是披着苍白裘衣的秦立兆,乌黑的长发斜束在他高大挺直的身板上,寒风中,他的唇冻得很红,可他的眸子依旧燃烧如烈火。
他斜视了我一眼,我感到我的脸被他眼中的一腔怒火灼烧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骂我,问我昨晚为什么没来。他却什么都没说,径直从我身边擦过。
我微合着手掌,侧眼看着他的背影,才想起该象往常般给他端上一碗花茶。
他坐在坐床上,我把茶端在他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拾起茶碗小啜了一口,冷冷地说道:“温的。”
“我拿去换。”我伸手想接过他手上的茶碗。
他却用拇指把茶碗牢牢地扣住,我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却窥见了他眼底涌出的炙气。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猛地抬手就把那碗茶泼在了我脸上。
看来他没骗我,茶真的是温的。我挥手擦掉脸上沾起的茶叶,恼怒地盯向他。他的表情充满了倨傲,写满了不满,他不屑地冲我笑了笑:“不用了,这样就行了。”
头发上的茶水顺着我的额头滑到了下巴,终又滴了下去。此刻的我,一定显得很狼狈。
我紧咬着唇,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惊讶的眼神中拾起了茶碗,走到角落,又盛满了茶水。这碗茶放在了他的面前,却依旧是温的。
耳边响起了他低低的嗓音:“该死的,你就不会说一句对不起吗?”
我对他欠了欠身,低头不语。
纵使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不会向秦家的儿子们说句对不起。
“出去!”他朝门一指,高声道:“就在那里站着。”
我站在屋檐下,细雨斜打在我的脸上,我丁香色的裙角,合着那沙沙的竹声,淅沥的雨声,在风中无力地摇摆。
脑子有点昏沉,可我却清晰地记得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中,雪白的裙裳恣意地飞扬,那是莹芳轻舞的身影。
我病了,发烧了,竹院厅堂外的那场绵绵细雨折腾的。
我一回到东厢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小绿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我烧得有点厉害,明天怕是不能去竹院了。
我睁开眼,小绿的脸模模糊糊,我嘴里呢喃道:“去给青儿请个假,不然他又要骂我该死的了。”话说完,我已看不清小绿的脸,眼里朦胧的烛光挣扎了几下,便变成了一片黑暗。
我好累,却又感觉到自己象是躺在一个阴冷的石窟睡觉。
迷迷糊糊中,耳边响起一句该死的,低低的声音,磁石般吸人,象是在哪儿听过。我努力地睁开眼,感觉到一双大手正盖在我的额头上,绸般光滑的手,比我的脸上的肌肤还要嫩。
我无力地推开这双手,却看见一双灼人的眸子正焦急地看着我,我认得这双眼睛,秦立兆的。
意识一下清醒了几分,我想张开说话,才发现嗓子如炭烧般火热,我的嗓音本就沙,还在嗓子眼那里被烤一下,顿时就变成了我自己都受不了的沙哑:“什么事?”
“别说话,”他狠狠地皱了下眉头:“难听死了。”
我想转动我的脑子,却发现头胀得难以思考。
我又闭上了眼睛,耳边响起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你们这屋子能住人吗?垫得这么薄盖得这么少,屋小,窗子还那么大,那不是存心让人生病吗?”
“大公子,”小绿的哭腔响起:“这本就是下等丫鬟的房啊。”
秦立兆一来,我的头好象更疼了。
喂!你这家伙,本来就是你折腾得我发烧的,你难道还没觉悟?我再次努力睁开双眼,看见他挺拔的身影,我伸手刨了刨他的衣角。
他回过头,俯身轻语道:“什么事?”
“都怪你……”我有气无力。
他的脸很模糊,混在了昏黄的烛光中,隐约在他眼睛的位置看见流光闪动,他没说话,手却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想抽开,却没了力气,我现在只希望他快走,他站在我旁边,屋里的空气都好象稀薄了。身边静默一片,他可能走了,我又快险入昏迷状态了,全身无力,四肢瘫软,身子整个都轻飘飘的,好象就要飞起来一样。我觉得我好象真的飞起来了,睁开眼,却发现秦立兆横抱着我向前走着。
“你,你——”我尽力大声道。
“别说话,”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我带你去竹院休息。”
“可是——”我正在挥霍我最后的力气。
“没有可是!”
我再无力开口,我还想说什么,可眼皮正打着架,时开时闭间,我看见了一个人影,远远地站在秦立兆的背后,罩着一层朦胧的淡黄。
他就伫立在风中,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知道,那是江恒,可我却叫不出他的名字,眼皮挣扎了一下,终是合拢了下去。那一刻,耳边响起了秦立兆低低的磁音:“对不起。”
他说得很小声,怕是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我笑了一下,再也没了知觉。
秦立兆抱我回去的那一晚,下起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之后的天气冷得惊人,连府里的人工湖也冻上了。秦立兆给我在竹院安排了一间屋子,再也不让我回东厢了。问其原因,他朝我一瞪眼,说道:“你重死了,你再生病,我不是还要抱你一次!”
我嗤笑了一声,他做得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徒劳的。
我住的屋子,秦立兆临时取了个名字,叫做冬雪宅。我站在窗口,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想起儿时母亲唤我的小名:阿雪。
阿雪,我嘴里轻轻念到这个名字,却恍然不知身后的秦府还要刮起一场更大的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