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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春宴罢(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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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脑子嗡嗡作响,脚下情不自禁地就往阿祝那里奔去。戏台依旧笙歌鼎沸,人潮涌动,宅子里四处挂满了一盏盏描图绘字的纸灯笼,就像众生日那晚一样,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便是一道诡异又冶艳的景致。
阿祝已经坐直了身体,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抹去嘴角血渍。看见我过来,他只是轻轻地跟我点了点头。
他整个人的精气神正迅速流失,像被抽走养分的枯枝,可是一口气仍在强撑。不知为何,我胸口隐痛,朝他伸出了手,边上有一名弟子起身想挡开我。
阿祝说:“没事。”他回握住我的手,过了好一会才松开,温暖而奇异的感觉从我心底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态度转变?真的因为我是你外甥的孩子吗?可是顾梓昕也是啊。还是因为你最看重的徒弟阿恰?从前都说我是会克人的命格,所以一出生才会被父母丢弃,兜兜转转了两世,一下子跑出来告诉我上辈子其实我有父有母,甚至我还见过其中一个。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英治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真心地拥抱她一下呢?她所期望的,你们真的知道吗?”话说得很快,可是我内心却是平静的,我只想告诉他,很多年前我就告诉某个人,但是没有人会在意我怎么想。看着他的脸,我很想和他聊聊更多更多关于英治的事,那个卑微敏感又极度自尊的姑娘很想被人好好地看上一眼。
“对不起,我不知道,阿恰把你藏起来了。但你不要恨她,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她的。她应该是不想你和她一样。”
“什么?”
“你有天生通灵的能力,善恶就在一念之间,一不小心也会被人所诱,变成权欲的工具。”
阿祝的声音很温和,和王衍之一样,如云山春日暖风拂面,容易让人沦陷。我看见他额头微微冒出了汗。
“现在,你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眼睛里倒映出我最熟悉的脸。我想,我永远都见不到英治真正的样子了。
“你爱他吗?”他指了指王衍之。
“我不知道,可是他会让我患得患失,这算是爱吗?”
“也许吧,”阿祝微微笑,“你右手食指的红线另一头牵着他,手指连心,无论如何你都是要痛的。”
他又望了一眼王衍之:“衍之,你确实是个聪明人,棋艺比起你祖父也是毫不逊色的。”
王衍之躬身:“不敢。”
“如今看来,你布局比光南还更胜一筹。”他站起身,便不再多言,和我们错身而过。身边的弟子分列两侧,双手合十,紧跟其后,只有谦叔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少爷。”谦叔很恭敬地对王衍之行礼。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心口又一阵痛,遥遥地望见阿祝率领一众弟子登上戏台,犹如苍松一般,双臂用力地击鼓,一下一下,重重扣在心上。
“英治小姐,知道明清时期云山唱鬼戏招抚亡灵的真正说法吗?”谦叔问。
“我只听说,明清两代以来,云山很多人为讨生计,漂洋过海,侨居异邦。他们看高甲戏,听南音来排解乡愁。有的人死了以后找不到所在,于是每二十四年一次‘众生日’,用唱大戏安抚它们。”
“祠以藏魂,墓以藏骸,可是贪恋人间的亡魂不一定会满足于此,总会想尽办法在这阴阳相间的戏台上唱下去。所谓众生日,人鬼平等,人和人都不平等,何况人与鬼呢?”谦叔道,“所以,通灵的本质在于可以出入阴阳,而唱鬼戏的最后……”
“就是变成鬼,”王衍之说,“不然人是骗不过鬼的。”
我霎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阴间里没有白昼和黑夜之分,临死的人魂魄半出窍,在辛苦赶黄泉路,会时不时问时辰,累出一头大汗。有经验的老人瞅一眼就知道了,那是“过山汗”,出了汗,气也散了,人间路算是走到了尽头了。
“人生百年常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不知何时,台上的公子渔女都不见了,阿祝苍凉的歌声传过来,另一场戏又开场了。
“你不要怕,我们以后会好好的。”王衍之摸了摸我的头,没有任何温度,有一点点凉意,手指就这么从我发间穿过。我想握他一下都握不住,和他这个人一样。
这场穆宅大戏也许会被载入云山的轶事方志,更有可能悄无声息地被掩藏在历史的角落里。
感觉有人正站在宅子的某个角落看我,可是转过头又追不到踪影。心里有点乱,我只能不断追问:“我妈妈呢?我想去找她。”
“师父正在超度亡灵,你不要乱跑。她没有事。”
可我就是很不安,这种不安的情绪在这个诡异的夜晚不断放大。我清楚地感到,我注定是要失去什么了。
王衍之搂住我的肩膀,轻轻吻了吻我的眼角,像是在安慰我。他身上那股水草的气息,搅动起我尘封多年的记忆。他死去的那一天,春生出生的那一天,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涌起哀恸和无奈。
我拼命捂住嘴,忍不住想尖叫,层层画面排山倒海向我压来。
“英治。”他温柔地唤我。
英治啊……我想起了,这也是他活着的时候最后的遗言。
“我所渴望的东西,总是在自己手里失去。”
远远地,声乐停歇,天将大白,宾客相互作揖告别。有匆忙走动的声响,也有人细微的啜泣。供案上三牲巍然不动,一把阴阳尖刀寒光正凛。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蹲在案下,对着我抿嘴一笑。
我该叫她什么好呢?
“你是我的姐姐吗?”阿祝说得对,我还有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