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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阴阳戏 ...


  •   2011年4月15日
      农历三月十三
      辛卯年壬辰月庚子日
      诸事不宜
      子不问卜 自惹祸殃

      云山二十四年才大开一次的鬼门关再度打开了。

      这一天里,阴阳的界线是模糊的,无谓昼夜,人鬼共存,高高的天幕上始终挂着一轮血月。云山的老人家说过,血红血红的,是阴间里的月亮,你要能看到它,那就是地底下凶死无主的孤魂野鬼们投不了胎,不甘心要上来找替身了。

      每年,云山的人们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例行供奉瓜果烧金纸敬奉诸路神明外,还用各种不同的节日祭祀来追思善始善终故去的祖先神灵。而在依山傍水、阴气最重的“砍头村”莲溪,他们最为盛大的节日是“众生日”。在那天,有阴阳眼的人会看到二十四年才出现一次的血月。未成年夭折、未婚、难产或死于非命的怨念之鬼,古代被流放到这蛮荒地惨死的无主之鬼,客死南洋魂不归祖的游离之鬼,埋在莲溪乱葬岗里数百年无人认尸的断头之鬼,统统都会在这阴间圆月的指引下,重新回到人间作祟。为了抚慰它们,每一个二十四年里,云山人选择在农历九月初九这一天,大肆操办酒席和唱大戏,等群鬼吃饱喝足,享受够了人间的供奉,自然就又返回底下,等待下一个二十四年的到来。

      阿祝已经洗沐完毕,换好了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走出来,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上世纪流行过的大背头。近了,还闻得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神香气味。他已经很老了,腰板却挺得笔直,精神矍铄,望向你时眼神依然犀利如鹰喙。我原本以为他会着禅袍、戴冠帽,更符合他一代通灵大师的身份。而谦叔以及之前打过照面的阿和等几名弟子都穿上了统一的红色上衣,身披红色绶带,整整齐齐分立在阿祝两侧。

      庭院里西南方位上设好供案,系起吉祥莲花绣图的桌围,摆上三牲、五果、六斋、素馨、清茶、龟粿、金楮等供品,案角还放上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不知作何用途。阿祝净手后,恭敬地点起三炷香,闭目默念了一番祷告。忽而,他睁目高喊一声“礼起”,似呼应一般,那盏清茶的水面急促荡漾了起来,又从宅子地底下响起一声、两声、三声的撞钟声。

      我感觉到一股穿堂风忽忽吹过耳畔,凉意像蛇黏黏地覆上了小腿肚。这里本来就是镇阴的宅子,按理是不会有穿堂风的,而他人好似没有任何察觉,这令我有点害怕。很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覆住了我的头顶。

      那人递给我一支正点着的香,温和地对我说:“好好拿着,这是引路香,拿着它,你就不会被脏东西带回去了。”也许他这一生中都不曾有过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以至于他的弟子们无不诧异地望向了我俩。

      我心里有所动,右手小指处也颤抖了一下。这微末的细节也没有逃过他的眼。阿祝仔细看了看我的手,顺着那条肉眼凡胎不可见的阴阳绳,望向了和我命运与共的少年郎,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祝开口道:“二十九年前,云山的夜空里也曾短暂地出现过血月。那夜阿昕横死莲溪,衍之从王宅被送过来我这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肯说,衍珺和爱汶两个女孩子又疗养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我活了大把岁数,多少也能猜到点端头。想来也知是阿昕邪念蒙心,诓骗衍之差点去做了血祭,正如今日一般,把鬼引回了人间。后来他们又说是爱汶救下的衍之,但只要熟知云山世俗和王宅内情的人都不会相信。”

      “既然都不相信,为什么还拿这份恩情当说辞订了婚事?”我问。

      他看了眼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王衍之,淡淡道:“只是个说辞罢了。”也是,联姻才是紧要,恩情无非添个景。

      我随之沉默,阿祝也带着他的弟子们往庭中去,空气有一瞬的凝固。

      花也不香,鸟也不鸣,轻柔细腻的南曲调子却在这迷离的寂静中,从长廊的那一头顺着记忆追了过来。灯影绰绰,人头攒动,不知何时,穿着各式各样衣服,不同时代里活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都聚集在了这座同样年代久远的穆家大宅里。

      戏台早就搭了起来,台布后面坐着一众人,或抱琵琶、或持洞箫,或吹唢呐、或敲锣鼓,间有响盏小叫击打,倍添几分轻松喜庆。再看台下,乌压压地,放眼望去都是“人”。王衍之说,也有活人混在了里头,世间本就是人鬼难辨,阴阳同路。

      我恍然大悟,这是唱鬼戏呢。我曾经的养父母都是高甲戏团的演员,虽然平日很忌讳谈论鬼神,但我自幼也耳濡目染,多少懂点门里道道。有时他们也会被请去唱野戏,底下一个站的人都没有,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敢马虎,规规矩矩从头唱到尾。行里人常讲“八方宾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唱给谁听,心知肚明。

      可又有点奇怪,穆家去哪里这么快找到了戏班子?恍惚之间,开场鼓响过,那执纸扇、穿红袍的花花公子带着家丁登了场。演的是什么戏码?有权有势的知府家少爷看上了笋江畔的美貌渔家女。

      “这是以前布戏巷唱戏的一个班子,”王衍之解释道,“你恐怕还不知道,穆宅所在的这里,明清时便是个祭台,专门用来敬神祭鬼的地方。台上的那班几百年来就一直在布衣巷唱戏。”

      哦,原来是梨园梦不醒的阴伶。“那他们唱给谁听呢?”

      “人间繁华客,归途寂寞魂。”

      那时候,我和他还活着,年少多情,在布戏巷偶遇,一同看戏。

      “十一岁那年初到莲溪,我就猜到,你看得见鬼,只是后来更验证了你确实有通灵的才能,”他又说,“有的戏我肉眼是看不见的,我又私下问了阿谦,玉珠巷里化着妆的人多是早已作古了的鬼魂,这一百年里都受穆家所辖。”

      而彼时少年的他明明早已心如明镜,竟然还能不动声色地跟着我在那些看不到的鬼魅之间穿梭,一面听我点评戏目,一面温和地笑着点头,从来都没有点破过。他若不死,活到现在,光凭这份心性,一定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吧。所以,他才是王意堂最看重的儿子。

      我看向王意堂另一个儿子。也许是人到中年,王衍言眉眼轮廓比昔年柔和了很多,从刚刚就一直微笑,偶尔会望着我们,毫不介意他弟弟对他的不理会。我还在想着他说的“命数所定”意指什么,王衍言就开了口:“你是以前那个女孩子吧,变得不一样了。”

      我有点意外,他还能记得我。

      王衍言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血月,想不到它这么美。”

      我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他看得见王衍之,那看到血月也不奇怪了。

      “您是已经……”原来,顾梓昕那渗人的笑声是这个寓意。我实在没想到,王家的大少爷也会甘愿做这种交易。

      “对,我已是黄泉人,本来也就剩一口气,不如拿无用的病躯最后做点有用的事。”

      “我却不是第一次见,”我笑了笑:“我记得那天阿恰也在。”

      “就因为她在,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你,”王衍言说,“只有衍之,只有他昏迷中喊了你两声,而我刚好在他病床边听到了。”

      “你因此察觉到了英治,还暗中派人去南洋调查了她的身世。”王衍之这时才搭话,他似乎和他哥哥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她和阿昕长得很是相像,尤其眼睛几乎是复刻了先岳父,不由得人不细查。何况,四太太虽然人不在莲溪,但是依旧耳目通天。那年DNA鉴定技术刚问世,四房就已经私下找了美国的专业机构给这个女孩子和阿昕做了亲缘鉴定,甚至都比我更早一步查到线索。”

      “所以,你们早就探到了我的身世。”我在旁一听,心中未免有些发涩,有钱人家果然个个都是人精,枉我前生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被王衍之知晓自己和他表姐相似的容貌只是源于对他莫名的贪念,才会被女鬼阿泷所趁,埋下了祸根。

      “但是没有人想到,你和阿恰会是这样的关系。阿恰手脚做得干净,南洋那边查不到什么。若是知道这一层,我这弟弟未必敢招惹你。”王衍言坦诚道。

      “阿祝先生完好地保存着顾姨父的胎毛,所以他才能多年来一直试图施法为顾姨父招魂,”王衍之冷冷哂笑,“只可惜从没人告诉过他,有一个自幼被丢弃在南洋的小姑娘长得很像顾姨父。”

      “他避世多年不出,何必再让他增添困扰,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就算多了这关系,你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别的不说,小姑娘始终是个出身不明的私生女。你看,四太太确实不会容许私生女再为你生下私生子,连累到你的前途。”

      “还有王家的声誉,是吧?”

      这两兄弟交谈实在有趣,我不禁失笑。生于富贵之家,至亲手足都没半点真心,更别提对旁人,个个都是演戏的好手,比那台上唱戏的不逞多让。

      我不愿再多听,香灰掉落到手背上,有点灼痛,大脑随之清醒过来。我往那看戏的人群里望,想看看有没有我的故人。若是阿恰也在,我又要和她说些什么好呢?是不是她把顾光南藏起来的?她恨着顾梓昕又留着顾梓昕,丢弃我又关照我,她对那个男人究竟怀抱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可是,那些“人”都像是长了同一副面孔,看戏吃酒,木然无趣。我谁也不认识,寻不到阿恰,也找不到谢明珊。明珊啊,肯定迫不及待地要过奈何桥,到下一个轮回去,好早点见识新的花花世界了,只留我两世为人还在苦苦纠缠爱与不爱。

      戏台上眼下唱得正热闹。
      知府公子道:“我快乐,我喜欢。美人同我结凤鸾,赛过登天作神仙。”
      渔家女不甘示弱地回:“慢快乐,休喜欢。除非江水能倒流,才会遂了你心愿。”

      我望见阿祝结跏趺坐于古井前,左手执摇铃,右手作施无畏印,闭目念咒。他的弟子以谦叔跟那阿和为左右,围着他盘腿坐了一圈护阵。有人点香,有人吟诵,有人烧金箔纸,更有人每间隔片刻就吹一阵唢呐,在阴与阳之间,用术法的精神力支撑起这场诡异的节会来普渡亡魂。伴着鼓点,群鬼络绎不绝从井里爬出来,仿佛都是在赶赴一场百年盛宴的客人。

      顾梓昕没了桎梏,飘忽在人群里,一个个地找过去。她也在寻找她真正想见的人。我心里突然有个奇异的念头,顾光南知道我的存在吗?

      我不禁往前走了几步,王衍之跟了上来。他始终不能离我太近,原来手上的香就是我此刻的护身屏障,厉鬼不能找我做替身。

      王衍之低声说:“是不是刚刚的话让你不开心了?”

      “没有,我想找阿泷问个明白。”

      “她怕是无暇顾及你了。”他说。

      我回头看,正好看见阿泷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变回了年轻可爱的模样,单眼皮,斜刘海,一对银耳环上下摆动。她眼睛紧紧跟着王衍言,满脸娇羞藏不住,这怕是她当年招来杀人之祸的原因吧。

      我想和她说话,她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我。

      “阿泷,除了顾梓昕,你们为什么要附身到我家人身上?我和你并无仇怨的。”

      “你是没有,可阿恰有。她把我们都困在那栋楼里和她做伴,投胎也不让,就因为她怕寂寞。我当年报了仇,本想见一见大少爷就去投胎的,但她答应让我变成小姐和大少爷做伴,结果却是骗人。她说,活着的时候都不会多看你一眼,死了何必还要贴上去。既然如此,她为何日日对着顾梓昕的脸发呆?”

      我叹了叹气,忽觉几分好笑,连阿泷都看得出来。我想,阿恰死前有没有想明白她一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和她到底是不一样,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

      那边,王衍言整顿了西装袖口,从六角宫灯下徐徐走出。他像只是参加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社交,稍作一番客套的寒暄后,准备早些离场回去处理公事。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王衍之也怔怔地凝视着他,彼此都知道再也不会见面了。

      “做怨鬼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便不是父亲看好的儿子,我也尽到了王家长子的职责了。”他对王衍之拱了拱手,便往长廊深处去。

      云山的习俗里,跟死丧相关的宴席是不兴告别的。

      “有件事其实我很想和你说,”王衍之叫住了他,“你们大房拿到的那份结果是修改过的。”

      王衍言身影停滞了片刻,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大笑两声,边摇头边前行。

      “大少爷,等等我,我是阿泷,您还记得我吗?您等等我!”阿泷一边喊着,一边追着王衍言而去。

      戏台上,一曲《笋江波》还没唱完。
      知府公子道:“船到江心风凉爽,一身恰似飘飘在云端。”
      渔家女道:“船到江心补漏迟,恐你事到临头后悔难。”

      王衍之沉默着站立了许久,才闷闷地唤了一声:“哥哥。”

      灯影交错中,我看见他眼睛亮澄澄的,好似蓄满了珍珠,心里头有一处痛了痛。

      “师父!”庭中传来几声焦急的喊叫。阿祝突然口喷鲜血,身子一歪,倒向了一边,所有人乱做了一团。

      我手中的香霎时烧尽,一切来得太过突兀。

      王衍之拉住我的手,缓缓地说:“不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阴阳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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