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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探险者公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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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战斗的同时见证了那些我在《刚多林的陷落》中记述的伟大事迹。无论我们如何箭如雨下,敌人的大军还是攻下了大门。着火的炎魔之箭把领主杜伊林从高高的城墙上击落,他摔在四十呎下方的岩石上牺牲。我们这些归他指挥的人撤了回去,加入朋洛德麾下,他随即下令撤退。唉,出身高贵的朋洛德不像我们平民那样熟悉城中的小巷,他想寻找一条捷径,却中了侵入城中的敌人设下的埋伏,他也战死了。我们这支部队人数越来越少,杀出一条血路去寻找埃克塞理安和图奥,却只看到埃克塞理安在国王喷泉边正面迎战。他不顾图奥一次又一次喊他退开,杀了那个为首的炎魔,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把这形容为固执的英勇,事实也是如此。
我们见证了一幕又一幕的恐怖。白与灰的小径通路尽数毁于火焰和血腥,生于也长于安全的刚多林城的精灵女子们在尖叫,然而尖叫声没有一次能坚持到我们找出她们身在何处。自己人不但遭到残杀,还在我们眼前被活生生地吞噬。那种臭味叫人无法忘怀。恶龙和炎魔到处纵火,浓烟很快就遮蔽了晨光,就连喷泉也被烤得冒出了蒸汽。最可怕的是王宫的坍塌。一团大火熊熊燃烧,一道烟柱腾空而起,我们即便在远处也能听到尖叫——唉,维拉在上,那样的尖叫!接着就传来一阵隆隆轰响。王宫被大火和凶暴的生物攻击,终于倒塌,没入黑暗和火焰。就这样,图尔巩牺牲了,我们的君主,我们的王。
我们战斗了那么久,白天变成夜晚,夜晚又变成白天。我们集合在图奥身边,只剩了二百人左右。人人都被浓烟和灰烬弄得肮脏不堪,连家族制服也无法分辨。武器也不能标明我们的身份了,因为我们抢在奥克之前拿了战死同袍的武器,我们自己的军阶标志也因而一团混乱。
我被狠狠击中了好几次。我去军械库报到时,假如没有碰巧得到一顶新设计的头盔,只怕已经死了两回。还有一个战士看到我去拿一个牺牲者的剑,就提醒我用长矛更好。我们可以用长矛把敌人挡在一定距离之外,在落石之间,它是有用的杠杆,我们疲惫至麻木时,它还是支撑我们站立的手杖。我们相互间谈过,已经看淡了死亡。倘若我们战斗的地方不是我们的刚多林,会有不止一个人躺下来等死。图奥比我们幸运。他杀去寻找伊缀尔,并且找到了她,正好见证了王宫的崩毁。我们那位饱受打击的公主——现在是我们的女王了——穿着铠甲在他身边哭泣,而他就像一头护在母虎身边的雄虎,是我们的希望之星。
团聚之后,图奥看了看四周,眼中布满血丝,累得气喘吁吁。他沙哑着嗓子喊道:“行了!我们完了。想活的话,趁着他们忙着洗劫倒塌的王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找你们的家人朋友,告诉他们……”他接着就讲了那条逃生的隧道。我想,时候终于到了。我们离我家很近,我觉得真是幸运极了。我摇摇晃晃,尽快赶回了家。有烟从敞开的门里盘卷而出,但房子没有着火,甚至没遭劫掠,只是空无一人。我寻找、呼唤了五分钟,甚至下了地窖;我心中充斥的希望和恐惧各自参半。我只能祈祷,辛果蒂尔已经用上了我告诉她的秘密。
我在我们吃过无数顿餐点,擦拭得十分光滑的餐桌前停了一瞬,我感到房子开始颤抖,恰似厄运那大步流星的节奏。有什么来了。我丝毫不想弄清楚那是什么,从后门逃了出去。那样离去,几乎让我落泪。我曾经每天都是那样出门,去刚多林的图书馆和誊写馆,去——于是,我想起了儒米尔。
儒米尔肯定参加了国王的会议,然后呢?我不知道。当初规划刚多林的时候,儒米尔坚持要把他的私人住处修在图书馆里,以免拖着瘸腿走太多路。当时这似乎是明智之举,但包括图书馆在内的广场离倒塌的王宫近得要命。我不假思索就向那里奔去。假如我思索了,我可能就会认定儒米尔应该在王宫参加会议,与国王一起死了,就算没死,他也应该足够机智,早就逃到了隧道那边。但是,重新燃起的恐惧和希望令我热血沸腾,我压根没去理智思考。
我一路从尸体和倒塌的房屋旁经过,街上的血迹仍然是新鲜的。途中的一场遭遇战又给我添了创伤,让我更加痛苦。但我尽管伤痕累累,还是比当年那些罗圈腿的奥克跑得快。一条支巷通往我要去的广场,我停了下来。
刚多林的大图书馆——典籍馆犹自屹立着,但看起来坚持不了多久了。一条比两辆大车还长的巨龙蹲踞在广场正中,冲着图书馆的大门发出嘶嘶声。恶龙进入广场时,粗大的尾巴已经击倒了其它建筑。它伸长了脖子。我竭力绕过它,透过浓烟和缭绕的水雾张望。它的目标是一个——或几个——站在图书馆前的人。
“够了,”它嘶声说,“放弃吧。你说要誓死捍卫你的珍宝,但你马上就要死了!”那条巨大的爬虫显然以为,守卫图书馆的人是为了大批黄金和珠宝才准备背水一战。它用分叉的黑舌舔了舔嘴唇,说:“不如放聪明点,你把珍宝交给我一部分,我就饶了你的命。”
“爬虫,你真让我失望。”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的心雀跃了,与此同时我的血却冷却了。那是儒米尔的声音。他还活着——跛脚又老朽的他,竟敢挑战一条恶龙。我保持在下风处,蹑手蹑脚地凑上前观看。儒米尔就站在图书馆入口的拱门深处,在嗓音可以激起回声的地方。他披着紫红色的大斗篷,掩盖了自身的虚弱。“我自从听说你们这个族类,就希望能和其中之一斗智斗勇。你不过尔尔,真叫人遗憾。”
恶龙大吼一声,盘起身体立了起来,弯下粗壮的脖子:“混蛋,我们火龙才不是‘不过尔尔’!这一点你马上就知道了。”它开始深深吸气,酝酿火焰。我举起拾来的长矛,自己也吸了口气,在那具鳞片覆盖的庞大躯体上选择攻击之处。
我还没来得及跳出去,儒米尔的声音就在恶龙吐出恶臭的火焰之前再次响了起来。他用他几乎不曾传授给旁人的维拉语高声念诵着,吟唱的词句中包含的力量令恶龙翻腾呛咳,就像喉咙中卡住了什么东西。它发出无意义的咆哮反抗,摇着可怕的头,但无论如何弓身挣扎都待在原地,就好像企图呕吐,却吐不出来。在它颤抖得最厉害的时候,儒米尔住了口,用我懂得的语言喊道:“你的黑暗已被驱除。魔苟斯曾经僭据了你,充以邪恶之灵,现在你恢复了原貌——来自巨灯纪元的野兽。你自由了!”
那头巨大的爬虫东倒西歪地爬了起来,它不再是一条恶龙了。它茫然打量着周围,棺材一般宽的嘴里滴着黑乎乎的唾液,松松地张着,露出刀一般的牙齿。它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越来越怕周围的陌生景象——它脱离了属于自己的时代,脱离了那个久已失落的纪元。但只过了一瞬间,它就把恐惧尽数化成了愤怒,眼中燃起了疯狂的余烬。儒米尔因为吟唱那首力量之歌,已经精疲力尽,他在摇晃,脚下蹒跚。我向他喊道:“儒米尔,当心!”而我们的敌人猝然狂怒地行动起来。如果它还是条恶龙,我或许也可以尝试跟它辩论,但它现在只是一头野兽。它用那暗淡的眼睛看见了我,便急转过身。随着一声更野蛮的吼叫,它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尾巴为了保持平衡挥了出去,正中图书馆前的柱子,扫开了优美的拱廊。优雅的建筑门脸本来已经因为之前的灾难而摇摇欲坠,这时终于塌了——砸在儒米尔身上!我绝望地大喊出声,在那头野兽摇晃着前行时飞奔到一边。
就在我以为所有希望都已破灭的时候,另一条身形比较修长的恶龙滑进了广场:“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地方你早就该收拾完了。快烤了那个家伙了事!”新来者的话唤醒了那头野兽由来已久的好胜心。它把嘴张到最大,向新来的恶龙冲去。“你永远听不得批评,”新来的恶龙嘶声道,窜上来迎战。它们扭打着,不久就弄塌了更多建筑。
那些我压根没去理会。我狂奔到曾经是图书馆大门的废墟那里,很快就找到了我要找的——只是一角沾着石屑的紫红色布料。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我抓住那角布料时,一只手挥了挥。“儒米尔!儒米尔,我是朋戈洛兹。”我说,把能撬动的石头全都从他身上移开。他的大半个身子仍然埋在拱门的大石下。“你被砸中了。”我又过了一刻才说。
儒米尔呻吟了一声。他的兜帽滑开了,露出了惨白的面孔,上面满是青紫的疤痕。“我想……恶龙……算是干完了奥克很久以前就开始干的事。”他咳起来,吐出了血。而我泪流满面。
我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没叫出声就好了,我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我这就用长矛撬开这些岩石——”
他粗声粗气地说:“别。我说,我已经不中用了。与其把我这副破烂骨头拖出去,你还不如抢救点别的东西。”他向我们背后洞开的图书馆摆头示意,然后像个骷髅头那样露齿而笑,“哪怕到了最后,它也是我的图书馆。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也不会离开它,除非我见鬼去。但现在就是最后了。那些书啊,那些古老的传说。”他又咳了起来,“要是奥克撕碎它们,用来干肮脏的事,那我就真要见鬼去了。你把能拿走的都拿走,去走伊缀尔那条路,剩下的——全烧了。”
“我发誓,”我保证。
他慢慢合上了眼睛。“我就知道你会。我的孩子,一路顺利。”他说。然后他就死了。
有一刻,我悲不自胜。广场另一侧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咆哮,惊得我跳了起来。那条脖颈粗壮的爬虫正撕咬着倒下的恶龙,锋利的爪子割下大块的血肉。广场又一次腾起了滚滚黑烟。我兑现誓言的时间不多了。
我撑着长矛爬过了瓦砾。图书馆那高大的山毛榉木门仍挂在门轴上,但破损到了我能挤过去的程度。我一瘸一拐地走过精心布置的门廊,它已经裂开了,倒塌了一半。我进了大书卷室。保存书籍——这是我的老师的遗愿,而我必须从一万多册书中选择应该带走什么。
对,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必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头晕脑胀了一刻,就一板一眼地执行了那个遗愿。我刨出了能找到的最大的书记员背包,那是造来装那些呈送给国王的记录的。我把我所知道的儒米尔亲手书写的东西都塞了进去。书是很重的。一层书架,只有一层书架,全部财富当中我就只搬得走这些,而我感觉这个负担可能会要了我的命。我考虑着要放火把剩下的烧掉,但我随即闻到了烟味。看样子,我大概没有必要动手了。
就在我抓捡着东西时,我听见图书馆建筑的门脸又坍塌了一部分。我走时依赖先前的成功经验,取道后门逃了出去,在应儒米尔的要求最后点火之前边跑边强迫自己高喊。令人惊讶的是,我这一喊,竟然叫出了三个哭泣的女馆员,愈发加重了我一路的负担——当时我满怀悲伤和恐惧,就是那么以为的。我想,她们的陪伴到头来救了我一命。是她们当中的一位履行了儒米尔的遗愿,她把自己带进图书馆制革处的灯笼投了出去,在我们背后点起了大火。有她们在侧,我没有为了复仇耽延,也没去寻找旁人,而是专注于保护我这些“负担”,务求成功赶去伊缀尔的隧道。
我们到达伊缀尔的隧道时,看到的景象着实叫人精神一振。格罗芬德尔大人还活着。他怒火高炽,刚多林的陷落似乎丝毫不曾让他消沉。他语气严厉,下令说我们既然来了,就必须进去撤走。没有回头路可走。那天我克服了对隧道的厌恶。那条漆黑的长通道起初崎岖不平,但之后就显得安全又干净了。
出了隧道之后,我们逃离刚多林花去的时间和经历过的战斗一样长,沿途还遭遇了更多战斗。比起刚多林的众多居民,我们这支不到八百人的队伍可谓微不足道,但我们必经的山路沿着险峻的隘口克瑞赛格林而行,宽度只容一人前进。对伤员和负重的人来说,这是一条可怕的路,而回头眺望一片疮痍的山谷中仍在闷烧的刚多林,只能令人怆然泪下。我当时虽然一瘸一拐,但还走在战士行列里,我后面只有四十个步行的人。那时,我们遭到了最后一次攻击,格罗芬德尔也迎来了他的最后一战。山路曲折,我从所在之处能看见那一切,但什么都不能做,惟余事后的回忆。我若讲述刚多林的陷落,它会成为核心,因为那场战斗集中体现了所有的争斗对抗——拥有压倒性力量的邪恶,颠覆了善良、美好和珍贵,但后者在反抗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不过,这对我来说仍然没有结束。我们终于下到了克瑞赛格林的另一侧。图奥认识我,他命令我去清点幸存者,我迫不及待地照做了,想在人群中找到我的亲人。
但他们不在那里。
我的母亲和父亲,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子女,还有她子女的子女,他们全都没能从沦陷的刚多林脱身。我们这一小群人当中,也没有谁在逃跑途中见过他们。有一群人出了伊缀尔的隧道,决定不走克瑞赛格林,改去尝试主门,但他们也不在那群人之列。成千种噩运可能已经降临到他们身上——被奥克或食人妖杀死,被恶龙烧死,被困在大火中,被落石砸到。他们可能痛快一死,也可能惨遭玷辱。我一直都不知道。
那时我悲痛得浑浑噩噩。我们南下前往西瑞安河口的旅程,我没有一点印象。我们暂时托庇于西瑞安,抵达那里时,我幸存的几个朋友轻轻地将我从悲伤中唤醒。那年夏天余下的时间和整个秋天,我们全都不得不劳作,以免冬季夺走我们的生命,圆满了魔苟斯的作为。我们做得很好,但我动辄想起年少时在奈芙拉斯特的日子,只觉得心碎。就是在那时,我创作了那首长诗《刚多林的陷落》。我几乎是神智恍惚地写出了一行行诗句,眼前仿佛重现了那些伟大的事迹和英勇的战斗。那年秋天,我们办了一场宴会纪念逝去的亲人。那时,我第一次唱了那首歌。
可是,我无法在歌中表达我所不知道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说不清是哪一点更让我无法释怀:是亲眼见到我度日的图书馆遭到火焚,夷为平地,而我的老师就在它的废墟当中;还是我的家人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和他们至今不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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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戈洛兹冷静地讲完了故事。他回过神来,说:“故事比我预料的长。我一旦沉浸到那些回忆里,就很难摆脱……”
艾尔夫威奈听得入迷,几乎不能自已:“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可怕的故事。我很难过。”他伸出一只手,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朋戈洛兹靠近他这一侧的肩膀,并且轻轻摇了摇。
“谢谢。”朋戈洛兹低声说。他碰了碰艾尔夫威奈的手,合上了那本薄书。艾尔夫威奈坐了回去,而朋戈洛兹说:“人们总是想知道故事如何收尾。所以你看,我既然不知道我家人的命运,他们的故事也就谈不上精彩。至于儒米尔——我的确试着写过一个包含他的版本,但我因为内疚,那一段总是写不下去。该哭泣的是听众,不是诗人。”朋戈洛兹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那本书皴裂的乳白色书脊。
“他们该更仔细地保管这本书。”艾尔夫威奈气愤地说,“它是来自精灵王的礼物,讲述了一座伟大城市陷落的故事,怎么能让它损坏成这样。”
朋戈洛兹柔声说:“我倒很高兴它旧了。假如没人读过,它就还是会像那边那本书一样美观——《1506至1647年间哈尔洛斯塔的产盐状况》。不过我承认,用点胶水修补是不会错的。”
艾尔夫威奈撑起身:“把它给我,我要去告诉那边负责的馆员。我要告诉他写这本书的学者就在这里,我很想看看他到时作何表情。”朋戈洛兹把那本薄书递了过去。艾尔夫威奈顺着大桌子朝馆员的书桌走去时,因为恼火,简直一点也不显得腿瘸。
比起刚多林那巨大的损失,一本书实在微不足道。它是可以修补好的。朋戈洛兹想,那本书,和他自己,这就是剩下的一切。
艾尔夫威奈正在和馆员说话,那人真的摘了紫色的帽子,可笑地挥舞着手臂,保证说这本书很快就会被漂漂亮亮地修复。
见到这友谊和同情促成的一幕,朋戈洛兹悲哀地笑了。讲这些故事起初显得不错,但他越是追忆过去,就越是感到他自己这本书的书脊上也有着累累裂痕。他环顾图书馆,又透过高窗向外望去。下方是繁荣的城镇,过了城镇就是波光粼粼的港湾,船只来来往往。他的朋友停在一个角落里,就在馆员的书桌边,而馆员已经站了起来,半躬着腰。
他们两人就要向他这边走过来了。他镇定下来,再次摆出埃尔达学者的风度,想看看面前这么多美好的事物——友情、荣誉和活力——能否给他提供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