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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汐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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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朦胧,抚清桑,唱一袭幽冥芳华。
云海粼光,断古弦,梦几番尘世离散。
咯咯。
咯咯。
依旧无人回应,于是采麟决定推门看看。
“幽姬殿下…”
伴随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幽姬闻见谁人唤名,悠然回身,来者正是才国的台辅采麟摇篮。女子对眸嫣然一笑,颔首示意。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幽姬走离宽敞的窗台,准备向采麟行礼,却被采麟伸手拉起了身。明白到少女的意思,幽姬未有迟疑地站好了姿势,脸上绽放出温雅的微笑,“台辅尚未入寝么?但愿不是幽姬的歌声打扰到您。”
金发少女轻轻摇头,缓道:“殿下请勿这么说。您的歌声美若天籁,摇篮只是睡不着而又听到了殿下的歌声,循声到此而已。希望我没有打搅您的兴致。”
幽姬默默望着采麟,稍稍侧头,“台辅千万别这么说,幽姬会万分惶恐的。”说罢,年轻的女子便笑了起来。
“夜已深,殿下同样还没就寝。房里也没有点灯,只能凭借窗外的月光照亮这一个小小的角落。身后留下一片黑暗。即使可以清楚地看见四周的环境,我还是不喜欢待在没有光亮的地方。”
“台辅请放心,幽姬不过是想起了往事,胸中的情感一时按捺不住便发泄了出来,绝非要紧之事。请不要惦在心上。”
“是吗…”采麟顿了顿,视线自幽姬身上移开,眺望起茫茫的云海。“那殿下一定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说的对吧?”
幽姬不觉愕然,不一会儿她深深地点了头。迎上少女重新投来的目光,幽姬的眼边荡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微微闭目,话语间轻如缭绕的雾气,“今夜月色迷蒙,像极了父王去世的那天晚上。”
“原来殿下在思念遵帝。”喃喃耳语一般,采麟不再说话。
“还记得父王叫我名字时候的表情,然后我迫不及待地扑到父王的怀里,结果让兄长笑话,月华则在一旁笑而不语。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讨论国是,为父王分轻重担。虽然偶尔很累,我依然觉得很快乐,很幸福…”
采麟垂下眼帘,四十年前的自己又何曾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对她,仅仅是感同身受。
倏忽而来的清风夹带着更夜独有的一缕寒意,乘起云海的水滴拂过了二人的鬓发。
“然而,到底不存在可以永恒的事物。”
眉心微蹙,采麟侧身,正色望向长发及腰的女子,她的黑发光如夜明珠,在黑夜中仍明亮可见。纵使自己拥有金色的长发,也是会遇上被夜色湮没的时候。
“幽姬殿下,您,恨天帝吗?”
“采麟…”幽姬诧异着转对少女,表情甚为复杂。片刻,刚刚还因无措而僵化的嘴角恢复了柔软,澄明的双眸里平添了几分凝重的神色。“我该恨的,是天帝吗?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恨的,是谁。又或者说,可以恨谁。”
天纲旨意,凡是触犯『觌面之罪』的王,不管他是多么受百姓拥护的名君,都必定暴毙。
她的父王,举国爱戴仁义并重的斋王,在出兵前往范西国意欲平定乱局讨伐伪王不到半个月,只在军队踏入范西国国境内的第一天,便毫无预兆地当场惨死——就在众臣的面前。而斋麟月华,更是被使令疯狂啃咬,令人惨不忍睹,最后尸骨无存。自此,她父王辛苦建立的王朝,她深爱着的国土,开始崩坏,在天灾和妖魔的摧残下日趋颓靡。
“怎么回事?国氏改了?”月牙茫然地回过头,眼神里闪烁着不安的目光。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月牙愈发忐忑不安,她环视着其余三人,他们只是在保持沉默。
“说啊…你们一定有谁知道的吧?”
此时,逸天想要说什么似的微微张了嘴巴,但很快又闭上了。即使如此,依然逃不出月牙的双眼。她向前走了一步,只见逸天一如既往毫无避讳地与自己对视,不同的是那眼神里多了些疲惫和焦虑。月牙看在眼里,一时五味陈杂说不出话来。不过如果今天得不到真相,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罢休的。
“逸天,你是知道的对吧?”像是哀求一般,月牙谨慎地又往前靠近了一步。她的双手颤抖着,像小孩子一样拽了拽逸天的衣角。过了许久,沉重的气氛始终笼罩着内殿,谁也没有打破这份沉静。
“我求你了,逸天,告诉我…为什么父王会死?为什么月华要落得那种下场?为什么才的国氏会变更?”泪水凝结在早已沾湿的眼角,月牙慢慢攥紧了少年的衣角,仿佛在害怕被抛下而将上身全靠在了他的胸前。“求求你了,告诉我,拜托。”
“月牙,逸天如果不想说就不要勉强他了。”宇阳这么说着,视线盯在大理石地板上一动不动。其实所谓的真相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仅仅缘于难以启齿,和执着于不能再伤害妹妹脆弱的心灵这个想法罢了。
殿内一片寂静。镶嵌着夜光珠的金樽默默地被搁置在俨然封尘的杯盘中,同样地屏息着。
“我们还是告诉月牙吧…”逸天脸颊苍白地转向应声抬起眼的宇阳,“可以吗,宇阳?”
此刻,一直沉默不语的乐安也开口了,“就让公主殿下得偿所愿吧。既然不管作出怎么样的选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我们为什么偏要选择伤害深的一边,而放弃伤害较轻的另一个选择呢。”
“或许正如太师所说的,那逸天,就由身为冢宰的你来说好了。”
微弱的吐息,幽姬从过于沉痛的回忆中回过神。
“父王死后,朝纲由兄长主持安顿,悲伤惶惑的情绪依旧在全国蔓延。我们虽然尽了全力,但对一个正值盛世的国家来讲,一时间失去了王,其崩落的情景将会更加悲壮。我们都很清楚,国家是无法维持现状太久的,之所以还能坚持下去全是因为我们想将国家和百姓尽量完好地交托给下一任王。在后来新王践祚时才得知,因为那样的凶事使得国氏改变了,由『斋』改写为『采』。”
“那么,如今的才国以及才国的百姓是否能够使您安心呢?”
幽姬反应不及,愣了一愣,而后颔首示意。“在采王和采台辅的治理下,现在的才可谓国泰民安。”她回过身,放眼眺望潮水更迭的浩瀚云海,鬓发掩盖下佩戴于耳垂上的小坠饰舞得翻飞。“时隔三十年,一度以为行将绝迹的风景究竟是幸存了下来,而且尤甚从前。无论先代误王的失道——华胥之梦的破灭对采麟有多大,幽姬相信您也绝不会就此颓丧,所以揖宁的街道才这么的繁华热闹。”
“不是的。”采麟如是辩道,幽姬不解地看向少女,静静等待她的下话。“三十年前的采麟已经死了,就在先王失道华胥之梦完全成为谎言的一刹那,便已死去了。倘若不是后来先王禅让退位,采麟大概就会彻底地死去。”
“那么,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是区区的一副躯壳吗?采麟的灵魂是不是很早以前就随着误王一同逝去了?”幽姬淡然问道,映入眼帘是水晶窗镶嵌的天宇夜色。
明明清楚采麟是尊贵无比的麒麟,她是代表天意选出才国的王的少女,肩上背负的责任比这个国家里的任何一人都重,可是当听到采麟说出跟自己几乎一样的话时,心中压抑着的情感就无法再平息下来。正如云海表看似平静,却不能保证云海之下的才此际可见皓月当空,而非下起滂沱大雨。也正因为在这个国家里除了采王以外没人能够分轻采麟的重担,幽姬才会觉得无法理解,甚至不可原谅。
“殿下?”被诘问的采麟感到了惊讶,可她丝毫不觉得奇怪。陷入思索当中,她用心地寻觅着适用的措辞。“假如不是依然活着,我想自己真的会就此消散,然而到底是活了下来。现在,主上和才是我生命的全部,所以我没办法继续颓丧。如您所言,我应该做的是振作起来,与主上一起建设好这个国家。
“先王是死了,可他还有很重要——对我来说很宝贵的东西留在了我的心里。”
“我会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时至今日,砥尚那洋溢着希望而且充满自信的表情,坚实有力的怀抱仍那么的真实,宛如伸手可及,可悲的是却已烟消云散。
无法沟通的悲哀,再多的对话伴随误会的加深变得愈渐无力,飘风之王的荣光在一夜之内黯然退色,撕裂身体的痛楚就像百姓对自己的诅咒般恶毒。于是无能为力被抛弃的她又能做什么呢?途中以为终将逝去的爱,以及那份缔结的牵绊,在他前去蓬山请求退位的刹那复燃而后寂灭,修复而后断开,然后…没有然后。不过,她的泪竟然还是落下了。
幽姬定神望着久久失神的采麟,不禁好奇她想起了如何美好和遗憾的过去。“台辅…”
把思绪扯回,采麟浅笑着对上女子投来的目光,“华胥之梦不是梦,更不是谎言。我希望,能有亲自实现令才的百姓生活在华胥之国的一天。”
“能做到吗?”话才刚说出口,幽姬便后悔了,可她决定先不去退缩。“幽姬曾听一些传言说道,其实先王根本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会被选为王只是因为被天帝看中了他的热忱而已。然而只要是熟知国府运行的官员都应该清楚,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的人当上王会是罪。而那些为官者如果明知道王迷失了正轨,朝歌正在崩坏,却不劝阻不进谏,甚至推波助澜,他们同样在犯罪。”
与女子四目相对,少女细细聆听,但她并非没有注意到人言的可畏,只是把注意力都集中于幽姬的话语上。
在采麟发现现在的主上——慎思的身上散发出王气后,她一度退缩,哪怕自己抗拒不了体内强烈的驱使她向王拜伏的力量,采麟还是选择了沉默。确实,慎思的人品高尚是朝上朝下众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当初砥尚才将她任命为仅次三公之首太师的太傅,而采麟对慎思也是十分地信任。因此,如果她做了王,说不定就能为颓靡的才带来生气。
如今的才,不但与传说中的华胥之国相距渐远,就连最开始时候的朝歌也比不上,这样的情境让身为才国麒麟的她情何以堪。但是,之所以害怕,不是因为觉得慎思不会成为名君,相反地,她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她怀疑自己是否能真正承担起这个职责。没错,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在后来与朱夏的对话中,采麟知道了华胥华朵的作用仅限于最大限度地明确使用者的理想之国的姿态,帮助他排除杂念,使任何使用这一宝重的人毫无疑虑地为构建自己的理想之国而努力。
什么宝重,什么理想之国…口中喃喃念道,在朱夏看来仿佛与当日砥尚在世时病弱的少女一样痛恨并诅咒着什么无异。自己的华胥之国、尚的华胥之国、驯行的华胥之国,从来就没有重叠到一起。这是当然的,因为三个人完全不一样,所看到的所理解的又怎么可能相近甚至相同呢?
而始作俑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冢宰——荣祝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规劝驯行将几经易手的宝重呈给他的哥哥砥尚。最后导致了砥尚犯下弑父杀弟的深重罪行,才也在这片暗涌下蒙上了阴霾。
“责难无以成事。”
这是慎思传达给她的侄子砥尚的训言,也是砥尚禅让后留下的遗言。意思是非难他人无法成就大事。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采麟当场泪如雨下…是的,她又有什么资格责备被自己选为王的砥尚呢,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一味地怀疑与不满,渐渐地,最初对把才建设成华胥之国的热情与诚挚全都消失无踪了。对于陷入迷惑的砥尚,她从未伸出援手,即使是默默的支持与鼓励,她亦不曾给予。
或许,她才是最该被非难的一人。又或者,没有把国家建设好的他们都有罪吧。
“责难无以成事…”
“什么?”采麟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得幽姬煞是不解。
金发少女的眼边忽然透出了柔婉的笑意,在银光熠熠的缕缕月辉中显得格外美丽而温柔。“要建设好一个国家需要大家的共同参与和努力,虽然我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作出了努力或者付出就可以成功,但是我还是希望去尝试…和各位一起向理想前进。”
听罢,幽姬莞尔一笑。“幽姬相信采麟会做得到的。因为您有着坚定的信念。”
倏忽一阵晚风,吹散了云海上的雾气。放眼眺望,悬空的满月如昔皎洁,她不曾更改轨道,亦不因常世的变幻而失色。此际的夜空深邃幽蓝,仿佛要让每一个将其凝视的人都为之失神沉醉。
窗前,一根新芽崭露头角的树枝安静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中,翘待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