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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高山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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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边陲小镇,日已西斜。
熙熙攘攘的人流渐渐散去,回到各自的栖身之所度过寂寂的夜,待到翌晨,再次聚集在大街小巷。
日复一日,生命在黑白交替中轮回。
人的需求有时很简单,节衣缩食,粗茶淡饭,只要尚能果腹,还是会坚定地维护着所拥有的现状。唯一恐惧的,是连年不休的战事。
周平王东迁以来,共有大小战事近五百起,三十余名君主被杀,五十二个诸侯国被灭,诸侯的朝聘和盟会四百五十余次。
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埋首于漫天的黄土之下,抑或暴尸荒野任鸟兽啄食;又有多少留守故地的家人在得知远方的噩耗时痛苦流涕,被迫接受家破人亡的惨剧……
谁人称霸称伯,谁人叱刹一时,这些在乱世中默默经营着渺小幸福的芸芸众生,谁人在意?
一通胡思乱想,天色更暗了,往来的人们愈加稀疏。
豫让弯腰拾起地上尚未卖完的一担木柴,似乎比往日少些,走几步,便到了大街拐角的一间破旧的大饼铺子,朝里望了望,没见到人影,将干柴放在门口,吆喝一声:“大娘,柴给您放这儿了!”
片刻,自里间颤颤巍巍走出一位老媪,看见来人眯了眯眼道:“小三?又来啦!快些进来坐,喝碗凉歇会儿。”说着转身便要端茶招呼。
“不客气了,中秋嘛,要早些回去。”豫让笑着摆手道。
“自从犬子走后,每次都白白收你的东西,还麻烦亲自送来,真是……”
“没事,卖剩的柴也不好带回去。对了,钟大伯呢?”
“还不是在里屋摆弄他那堆花草,又不能当饭吃,回头就去揪他做饭。”
嘴里埋怨着,那枯黄皱褶的脸上却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二老保重,过几日小三再来。”
“哎,路上小心呐!”
随着背后传来的叮嘱声,不觉燃起深深的羡慕。自己和莹儿将来也会象他们一样吗?
还未行至山脚,耳闻琴音,不知谁有雅兴在此弹奏。好奇心起,循琴声走近,方见不远处一小舟停泊在山崖下的河边,船头一人稍稍垂首,看不清容貌,似乎正琴兴大发,专心致志地弹奏着,旁若无人。静下心来凝神细听,琴声时而雄壮高亢,时而清新流畅,令人沉醉不已。
一曲终了,那人抬首四处张望,儒雅悠然的气质中隐约透着急躁。
自己竟认识此人——晋国大夫俞伯牙。
一国重臣,也沦落至此吗?是了,三家灭了智氏之后,愈加张狂,俨然以国自居,晋侯如同摆设,国臣自然及不上家臣,更甚者被驱逐出三家都邑,流放在外。
数年前俞伯牙奉旨出使楚国,回来后却是这副光景。
想到此处,顿生惺惺相惜之意。可惜,自己还是个在逃的罪人。
俞伯牙显然看到了自己,露出惊喜之色,朗声道:“子期,是你吗?”
“阁下认错人了。”又走近几步,让对方看清自己。
豫让知道他认不出自己。以往各自为臣,虽有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何况这身樵夫打扮,脸和脖子又特意抹了些黄泥,对方怎么会想得到呢?
果然,俞伯牙面露失望之色,拱手道:“抱歉,在下原以为是故人。”
故人?想起方才对方所唤,便道:“小人冒昧,敢问先生所候之人是否叫钟子期?”
“正……正是。”俞伯牙喜道,“足下认识子期?”
“不错。”
“我俩约定今年中秋在此聚首,可在下等到现在……”
“子期他……不会来了。”心头窒闷,豫让还是不愿隐瞒,“他死了,一个多月前的事。”
难怪子期临终前嘱托将坟墓修在江边,原来是为了八月十五相会时,能听到俞伯牙的琴声。
“怎么会……子期,不是说好了要等我的吗?为何你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没了你,天下间还有谁可相知,谁还值得我去抚琴……”
默默注视着俞伯牙的震惊、沮丧、悲戚,拨动了某一刻的过往,何其相似的话语,相熟的处境,历历在目。
离去前道一句:“向西再行百米,他的墓,在河畔。”
相隔数日,俞伯牙于钟子期焚琴酬知音的传言遍布朝野,闻者无不争相赞颂称道一番。
说得头头是道的世人们,又有多少了解焚琴者心中的孤寂与绝望?
知音,何求。
这终究只是他人的故事,自己又何必情伤?
曾经以为淡去的记忆,此时才恍然:时间没有将之抹去,而是烙印在自己每一根骨头上。
那样的生活,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