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之玉门忘春》汉瑶

10、话别

　　“母亲救我！”阳信终于听出王娡的话外音，忙不迭地向王娡呼救，“母亲，阿嫽不想和亲匈奴！阿嫽想留在长安，阿嫽不要去匈奴啊，母亲！”

　　“如今唯一能让你不去的法子便只有让其他人去了。”王娡轻叹一声，“此次匈奴求娶是势在必得。你想要不去，唯一的法子便是寻个人替你。”

　　阳信大喜，连声道：“对、对、对！我们可以让别人去！母亲，阿嫽觉着刘妜就不错！年龄适合，容姿尚可，加之刘荣又是皇太子，这不是最好的人选么？母亲，我们便让刘妜和亲，何如？”

　　“糊涂！”王娡看着阳信，眼中划过一丝失望，“你既知刘妜是刘荣胞姊，便因知晓你父王不会将她轻易许予匈奴！”

　　“那女儿该如何？”阳信满脸惊慌，手足无措，最后竟以头抢地，连连顿首，“还请母亲救我！”

　　王娡看着阳信，低眉轻言，面无表情：“你忘了？单子上除了你和刘妜还有两人哪。”

　　“母亲是说……”阳信恍然，“母亲要送刘姌去匈奴？”看着王娡低头不语的模样，阳信只觉得茫然。那可是匈奴啊，出了名的苦寒之地，母亲当真要将自己的生身女儿送往那等虎狼之国？阳信顿觉身心俱寒。

　　王娡何等城府？阳信只是转动眼珠，王娡便知晓她在想什么。王娡不等阳信再想下去，轻声道：“这也是无法。谁让匈奴趁火打劫呢……若是可以，我也是不愿刘姌和亲的。只是……两其相较取其轻，相较于阿姌，我更不愿阿嫽去受苦啊……作为母亲，我是对阿姌不住啊……”说着，泪眼婆娑，满目心痛。

　　“母亲别说了，阿嫽明白。”阳信听王娡这么说，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母亲的一番苦心，阿嫽终一生，不敢忘。”

　　“所以，母亲今日便找阿姌来了？就因为昨日阿姐公然宣称不愿和亲匈奴？”刘姌一脸淡漠地看着王娡，“所以就该是阿姌去吗？什么时候阿姌在母亲的眼里竟成了一个甘于牺牲自己，无怨无悔之人了？”

　　“我知对你不起，可还望你能理解我的不得已。”王娡看着刘姌，一脸无奈。

　　“既如此，阿姌倒想问母亲一句，母亲当真因为不得已，才让女儿和亲匈奴的吗？”刘姌说着，抬头看着王娡，眼中无波，“刘妜当真因为有个皇太子为兄，故不会许予匈奴为妇吗？”

　　“阿姌想我如何回答？”王娡见刘姌如此问，却也不慌不忙，只跪坐在原位，满脸镇定。

　　“听说，前些日子馆陶长公主进宫，想要和栗姬结秦晋之好，结果被栗姬拒绝并当面羞辱。”刘姌轻笑，眼中满是了然，“之后不久，母亲便在披香殿里面见阿舅。三刻之后便传唤阿姐、阿姌和阿媣三人议事，商谈匈奴和亲之事。母亲当真是迫不得已？”

　　“阿姌想要说什么？”王娡看着刘姌，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柔。

　　“馆陶长公主的性格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被栗姬如此相待，长公主定不会轻易罢休。如若所料不差，长公主现下已开始筹划着要将栗姬从高位上拽下来了。”刘姌看着王娡，唇角微勾，“而如此上好时机，母亲又岂能放过？”

　　“什么时机？”王娡低头整整衣袖，眉眼不动，平静无波，“怎么现在阿姌说话越发深奥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都听不明白了呢？”

　　“若阿姌没有猜错……母亲并不是不能送刘妜和亲，而是不愿。”刘姌轻笑，丝毫不在意王娡的举动，“都说明君之心，担君之虑，解君之忧。如今，父王心中最大之事是内乱，最烦之事却是匈奴。若是母亲能为父王解决匈奴和亲之事，加之栗姬在宫中地位不保，只要再稍加运作，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王娡听刘姌细细分析，继而冷笑一声：“就算阿姌说的都是真话，可阿姌想过没有，彘儿同陈翁主的年岁之差？彘儿之前的诸位兄长？”

　　“彘儿之前的不过是程姬和贾夫人之子。程姬身份低贱，贾夫人借栗姬方成今日之势，馆陶长公主如何都不会择二人成事。如此算下来，能入得了馆陶长公主眼的，也只有母亲和王姬了。”刘姌轻声言语，所有事情被她说得头头是道，让人寻不出一丝差错，“王姬有三个儿子，本该是上好的选择，可惜前面还有母亲，母亲有一个颇得圣宠的彘儿，馆陶长公主自然不会轻易绕过了母亲而同一个良人相谋划。既然两者怀着同样的心思，又怎不成事？再者，彘儿同阿娇的年岁之差并不过大，届时只要让父王的注意全在两人之间的情分上，便是相差再大，也无甚要紧，母亲说，可是这个理？”

　　“可惜了……”王娡听完了刘姌的分析，忍不住轻轻击掌，“可惜你是女儿身，若为男儿便是我不去争夺也能自成其事。”王娡的言语里透着对刘姌淡淡的欣赏，却也透着对她深深的戒备。这宫里，从来都没人敢质疑自己，看穿自己的心思了。刘姌，却是头一个。

　　“有些事，阿姌不是不知，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刘姌淡淡一笑，整个人显得淡然至极，“只要母亲不曾如此待阿姌，无论母亲做出何事，阿姌都会不置一词。可惜……”刘姌说着，长叹一声：“有些事，非阿姌本愿。”

　　“早闻阿姌聪慧，却想不到能想到之后之事。”王娡轻笑，“惜……惜阿姌将赴匈奴，今后恐无缘得见。”

　　“阿姌既知母亲心思，又怎会坐以待毙？”刘姌眉尖微蹙，“除非……”

　　“除非早有万全之策。”王娡右唇微勾，淡定自若，“阿姌既知前事，又能推演未知，又岂能忘了揣度人心？若非早有安排，今日阿姌又岂能坐在披香殿，一展风采？”

　　刘姌大惊，可仍是故作淡定：“不知母亲做了些什么？还请，不、吝、赐、教。”

　　“没什么，不过前些日子听说阳信公主和平阳世子情谊颇深，平阳世子已上折求娶。”王娡笑容灿烂，而在刘姌看来，只觉得触目惊心，“至于阿媣……阿媣对馆陶长公主的嫡次子一见钟情，且于阿媣有救命之恩。阿媣决定非此人不嫁。如此……好事成双，当真是近日难得的佳音啊。”

　　“母亲当真是好谋划啊。”刘姌沉默良久，轻笑出声，“如此一来，不仅拉拢了平阳侯为首的一竿子老臣，还和堂邑侯亲上加亲，如此实力，父王到时便是不愿传位于彘儿也不由不得他了。”

　　王娡也不反驳，只看着刘姌轻笑：“只可惜，这般盛事，阿姌是看不见了。”

　　刘姌看着王娡，沉默许久，才开口：“母亲不会忘了，我朝不许外戚当政这条吧？”

　　“外戚之事，防的是吕后之流。王家及至如今，也不过三两小猫，何况……你父王为人宽宏博大，自是不会如此相待于我。”王娡笑得温婉多情，“对了，鉴于你我母女一场的份上，有什么请求就提出来吧，但凡能做的，我帮你便是了。”

　　“如此，倒是阿姌多虑了。”刘姌低头，轻轻一笑。许久，俯身朝王娡以头抢地，行了一个大礼，“阿姌感激母亲照料阿姌这么长时日，他日若是有缘，阿姌定会还母亲这份养育之恩。若是可以，阿姌希望，和亲之事由阿姌自己向父王陈述。”说着，便是几下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无端有丝丝寒意侵入身体。

　　王娡坐在原位，默默地受了刘姌的叩拜，没有再说什么。没人知晓，这次的会面竟成了母女二人的最后一面。

　　“父王，阿姌愿和亲匈奴。”刘姌一进入宣室，便对刘启说起和亲之事。

　　刘启吃惊地看着刘姌：“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刘姌淡笑：“回父王，阿姌知道如今大汉内战频频，无力再发兵于匈奴。与其届时腹背受敌，倒不如让阿姌和亲匈奴，一解大汉之危。”

　　刘启看着刘姌，沉默半晌，低沉着嗓音道：“你当真决定好了？”

　　刘姌笑容不改：“是。”

　　“你该知晓，匈奴是苦寒之地，虎狼之国，去哪儿和亲的没几个能……”明明之前还在苦恼于没有人选，现在知道刘姌主动请缨，刘启的心情却变得复杂许多。

　　“父王，匈奴是什么样的，我自然是知道的。”刘姌看着刘启，轻声细语，“可是国之现状摆在面前，即使明知匈奴是在趁火打劫，也不得不从。阿姌身为大汉的公主，又岂能坐视不管？既然匈奴知阿姌是真公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匈奴蛮荒，可阿姌是大汉公主，也不是这么好招惹的！阿姌不敢向父王保证百年平安，但阿姌在此敢向父王许诺：今后，只要阿姌在匈奴一日，定保匈奴不犯大汉！”

　　“阿姌……”

　　“好！说得好！”不等刘启说完，宣室的门被人推开，香惠小心搀扶着窦太后走了进来，“不愧是我大汉的公主！有气魄！”

　　“母亲怎么来了？”刘启见是窦太后，忙迎上去，亲自搀扶着窦太后坐下，“这有什么事您让香惠来说声便是了，怎么还自己来了呢？”

　　“如果不是亲自来，怎么听得到阿姌的这番言辞？”窦太后情绪激昂，笑容满面，显得很高兴，“我原是想着在皇上面前卖个老脸，将阿姌留下，现在看来，阿姌已经没什么需要我这个瞎婆子担心的了。”

　　“阿姌被母亲教得好。”刘启看着刘姌，目光柔和，“阿姌，你先陪你皇祖母回去吧。和亲的事，孤知晓了。”

　　　“能帮的都帮了，以后的全要看你自己的了。”出了宣室，窦氏便松开了刘姌的手，倚着香惠，面无表情，“王娡的心思和打算瞒得过再多的人，也瞒不过你父王。若是彘儿不够格，她便是做再多事，也只是空谈。”

　　“有劳皇祖母了。”刘姌朝窦氏盈盈一拜，“待阿姌和亲匈奴，但凡有阿姌和皇祖母再相见的机会，阿姌定会，再赴长安。还望祖母，保重身子。”

　　公元前154年，匈奴入朝，称两年前和亲的非真公主，要求大汉送真公主入匈奴。景帝无奈，迫于国内战乱频频，只得同意。故遣王夫人所出的二女儿嫁予军臣单于，并封南宫公主。

　　入夜，刘姌正坐在池边看着池中成群游动的文鱼，兀自出神。

　　“明日阿姐便要走了吧。说起来，倒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刘媣突然出现在刘姌身后，看着刘姌，“可惜了，阿姐嫁往匈奴之后，你我姊妹二人，怕是再也没机会再见了，不然，阿媣定是要一直缠着阿姐的。”

　　“阿媣，母亲如何想、如何做我不在乎，可我只想知道，为何你也是这之中的一人？难道过往皆是空虚？”刘姌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刘媣，“即使没有让你被父王疼宠倍至，可也好歹在皇祖母面前露了脸。姌不敢说带你至诚，却也是用心用情，阿媣又何以如此待我？”

　　“何以？阿姐一直说，但凡自己能护得了阿媣多少便护多少。那时候，阿媣就想问阿姐，若有一日，阿姐互不住阿媣，最先舍弃阿媣的，会不会就是阿姐呢？”刘媣眉眼弯弯，笑得灿烂无比，和往常没有两样。

　　刘姌看了刘媣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一派低眉顺目的模样。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阿媣更担心，若是一日，阿姐连自己也护不住了，阿姐会不会把阿媣丢出去抵事？阿姐，阿媣是小，可阿媣自己有脑，会学；有眼，会看；有心，会想。阿媣很感激阿姐给予阿媣的完整幼年。日后，但凡有用到阿媣的地方，阿媣总是会帮忙一二的。”刘媣笑得灿烂，唇角挂着刺眼的甜蜜，“毕竟，陈家只要姑姑在一日，在大汉也算得上是举重若轻的人家。”

　　刘姌抬头看着刘媣，只觉得陌生。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娇俏得让人心疼；明明是一样的笑容，灿烂得让人心软。可偏偏让她觉得陌生。如果说自己从一开始是谋划着什么的话，在这之中全然享受的她，又是什么时候才醒悟？方才？亦或是……一开始？

　　是她的错，是她忘了，这里是皇宫，天家哪有亲情？胜王败寇，她认便是了。

　　“明日便是南宫和亲之日，媣公主若是没有它事，还请还南宫一份清静。”刘姌收回放在刘媣身上的目光，转头看着一池春水，默默无语。

　　“既如此，阿媣便先回了。”刘媣轻轻一笑，摔袖而去。

　　“到最后，输的人竟只是我一个……”刘姌看着池水，苦笑不已。原以为自己是几人中最通透聪慧的，却不想，自己才是蠢不可及的那个。

　　“阿姐，在伤心吗？”刘姌身后的树丛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回头望去，却是小小的刘彘。

　　“是阿彘啊。这么晚了，阿彘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刘姌朝着刘彘轻笑，眼里带着些许温柔。这个弟弟从出生就得到了王娡的悉心照料、百般呵护，与她却是没有多少接触，可谁想，私下里，和他最亲密的却是自己呢？

　　“阿姐不也在这里吗？还说阿彘……”刘彘撅着嘴，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刘姌，眼中却含着淡淡的喜悦。一直以来，王娡都不喜欢他和刘姌亲近，许是物极必反，王娡越是如此，他和刘姌私底下的交情却越深了。

　　刘姌看着刘彘，轻叹一声，右袖一挥，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洒进池中。刘姌看着池中文鱼涌动，热闹非凡，眼中却带着些许哀伤：“阿彘……阿姐明天就要走了，就没什么要对阿姐说的吗？”

　　“阿姐，你明天要去匈奴那里了吗？”刘彘的眼里透着不舍。

　　刘姌轻笑：“是啊，明天就要走了。”明明心底千般不愿，万般委屈，可在刘彘面前，刘姌仍然保持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阿姐，为什么是你？”刘彘忍不住伸手去攥刘姌的衣角，攥得紧紧的，不敢放手。

　　刘姌看着刘彘关骨发白的右手，没有说话，兀自出神。是啊，为什么是我……只因为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罢了，又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明知匈奴苦寒，却只能以身赴之，何苦？何其苦？

　　刘彘看着刘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拽拽刘姌的衣角，抬头：“阿姐，我听到母亲和父王说的话了。母亲说大姐和曹让两情相悦，三姐和陈蟜私下定情。后来、后来……”

　　刘姌聪慧，听刘彘这么说，便知之后之事：“后来就有了我自请和亲匈奴的事，是也不是？”一阵沉默，刘姌闭眼轻叹：“母亲真是……好计谋啊……”

　　“阿姐，你真的愿意和亲匈奴吗？”

　　“阿彘，你记住，但凡女人，每一个愿意背井离乡，更没有哪一个会自愿嫁予仇人为妻！我不愿意嫁往匈奴，可我已经被架着，不得不嫁！阿彘，若有朝一日你为帝王，阿姐不求你能记得阿姐几许，阿姐只求你，永生之年，不要透露有个大汉的公主流落匈奴！”

　　“阿姐……阿彘于此立誓：无论日后阿彘会是什么样，阿彘一定竭力击败匈奴，接你回朝！”刘彘看着刘姌，一脸严肃认真。年岁尚轻的他不会明白誓言的重要，却并不影响他将之作为自己一生的目标。

　　这本不过是两个孩子私下的胡言乱语，没有人知道，在十几年之后，它却成了事实。武帝一生四次进攻匈奴，虽没有踏平草原，却震慑住了一直蠢蠢欲动的匈奴，一直将他们赶到了更西面的地方。

　　“阿彘，阿姐再教你一件事。记住，女人都是披着华美外衣的毒蛇，这宫中，有权有势的才能活下来，没有权势的，只有给人卖命，最后身死的结局。”刘姌看着天空，眼神冰凉如水，一如夜色，“明日是南宫公主和亲匈奴的日子，阿彘就留在宫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