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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贵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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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铭霞过生日,邀请的自然都是和她同龄的少年男女,都督府给他们安排了各种娱乐,大家各凭喜好选择游乐,铭霞则四下和人打招呼,俨然已经是一家主人的气派。韩竹几个自然充满好奇,来做客的有几天前在东营校场上“围观”过韩竹射箭的少女,就有人自告奋勇代替铭霞带几人四下游玩。行过一处宽敞地,一群女子在玩“彩球戏”,就是两队抗衡用彩球追逐投掷,这是富贵人家很流行的游戏,参加者一个个衣衫华丽,非富即贵。和韩竹在一起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对这个游戏并不熟悉,几个人在场面看了一会儿,正要走,却见一个华服少女追逐彩球的时候摔了一跤。这少女身材十分胖,摔倒在地后挣扎了两下都没爬起来,其他人忙于游戏,也没注意。韩竹自然地走上去伸手将她扶起,问了句:“姐姐还好?”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那少女居然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韩竹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女又抬腿狠狠踹了他一下。
韩芝上前扶起韩竹,怒道:“我弟弟好心搀扶你,你为什么打他?”
那少女叉腰骂道:“哪里来的贱民,居然敢触碰本侯!”
和韩竹一起来的几个少女都围过来要报不平,却听铭霞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明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被唤作“明侯”的少女一下子跑了过去,抓住铭霞道:“你家里怎么什么人都有,这个肮脏的贱民,刚刚他居然敢碰本侯!”
韩竹走上前,正色道:“我只是看你太胖爬不起来,拉了你一下。我今年未满十二,还谈不上男女之防,你乱叫什么啊?”
那少女听到一句“胖”更是气的脸都白了,铭霞则差点笑出来,勉强忍耐着道:“这是我异母的弟弟,不是什么贱民。他刚从陈泗来,若有因为不懂我安靖规矩而冒犯之处,我替他陪礼了。”
少女还是狠狠指着韩竹几个人道:“穿得破破烂烂的,都是肮脏的贱民,我家里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来。”铭霞皱眉道:“明侯,这是我家,只要我母亲大人不反对,谁都可以请进来。”
少女被她顶了一句,又看旁边的人笑成一团,顿时大怒,叫了句:“我找母王去!”
铭霞望着她胖乎乎的身影撇了撇嘴,皱眉道:“麻烦死了,怎么弄了这个大小姐过来。”
这个圆滚滚被唤作“明侯”的少女是凤楚堂妹凤翔的独生女儿——凤吟台。她的母亲凤翔原本出自郡王之家,但是其祖母在开国之战中战死,清渺立国后,凤楚为感谢这位姑姑的功勋,将凤翔册封为王,她的女儿也就直接册了侯爵。凤吟台这一年十二,比铭霞小了一岁,到扶风乃是被凤楚一道谕旨送到景晴这里“学习治理之道”——也就是见习。凤翔的年纪还长于景晴,十七岁成亲,妃侧成群却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将她宝贝的恨不得天天含在嘴里。吟台被“发配”扶风,她在凤楚那里大哭了几场没能让皇帝收回成命,只好委委屈屈带着一大堆人“护送”女儿来到集庆,住下的第二天就遇到铭霞生日。
管家匆匆来报就是吟台与韩竹起了冲突这件事,景晴没放在心上,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管家再次跑进来,又对她低声说了几句,景晴叹了口气道:“今天就谈到这里,两位自处,我去处理些小事。”
襄王——凤翔所在的地方自然是都督府里最精致豪华之所,母女俩个一个愤怒一个哀怨的看着她。景晴暗地里诅咒凤楚,好端端让宗室里最要命的一个跑到她扶风来。今天本来是她宝贝女儿生日,她这个做娘亲的没有去陪着女儿,反而要来安抚那么个年纪都比她大的亲王。
景晴一向是未语先笑,心情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凤楚手下的人都说“西山侯单看外表和那笑语盈盈的样子,怎么都想不到是武将家门,倒比文官们还秀气亲近三分。”她进了门往主人位上坐下,笑吟吟道:“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明侯?”
凤翔带着怒气把自己宝贝女儿被“不知道哪里来的贱民欺负”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的过程中铭霞也赶来了。等她说完,景晴看一眼铭霞,后者道:“韩竹的确拉了明侯一把,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景晴摇头笑道:“襄王殿下先消消气,喝口梅子水润润嗓子。这多大一点事啊,莫说我听下来分明是误会,就算小孩子们打了一架,也不过是孩子们的一时意气,殿下何苦动气呢?”又对吟台道:“韩竹并无恶意,明侯误会了吧?而且,按照我们安靖的风俗,也该是韩竹哭到我面前来说被女孩儿欺负了才对啊!”这句话说出,凤吟台脸上顿时通红,一旁伺候的侍女侍从们也忍不住笑了。
凤翔就算在宗室里也是以骄纵出名的,尤其凤楚等宗室念在她母亲为国捐躯的份上对她格外容忍,更是助长了气焰。听了景晴这段话哪里忍耐的住,脸色越发难看,一会儿说景晴治家不严,铭霞与地位卑贱的人交往有损侯爵门第;一会儿又说大都督的家事虽然我不该管,但是一个陈泗难民,即便是铭霞的生父,看在血亲份上认了也就认了,但是为什么要把那家的子女亲戚也当亲戚看待,这样的人家也配和西山家攀亲?
她说得开心,景晴的脸色沉了下来,等她喘口气,景晴缓缓道:“就像襄王殿下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我西山家的家事,本家长辈尚且不问,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凤翔脸色一白,冷冷道:“你以为本王想管?只不过,我家吟台要在你这里见习。大都督家不干不净的人出入,我怕她学坏了呢!”
话音未落,景晴“啪”一下重重拍在几案上。
众人皆惊,凤翔也被吓了一大跳,不等她再次发难,就听景晴喝道:“凤翔,你太不像话了!”
“你——你怎么对本王说话的?”
“凤翔,这里是我西山家内宅,你也不是为公务而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着我一口一个本王?这两天我尊重你,是因为你毕竟是凤家宗室,你的母亲更是为陛下捐躯。但是,于私而言,凤翔,我是你皇姊的什么人?”
此话一出,凤翔一下子焉了,凤吟台则早就低着头缩到了母亲身后。
“我与汝,生不同日死不同期。但自此誓之后,汝之家即为我之家;汝之亲即为我之亲;汝之后即为我之后。荣辱与共,祸福共担。
“我和凤楚是在神宫订立生死之契的,当时你母王也在场。照着我安靖自古以来的礼法,你难道不应该像对待同族长姐一样的对待我?”
一时间房中气氛严肃,铭霞看到吟台偷偷抬眼,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出。过了一会儿,凤翔长跪道:“是凤翔失礼,恳请阿姊原谅。”
景晴这才笑了,柔声道:“罢了罢了,小孩子们闹腾,看把你我也折腾得。今天我家铭霞生日,咱们就别给她找不快活了。”凤翔自然顺着台阶下,也笑道:“今儿是我失礼,过两天我补一份大礼给铭霞。”
景晴又道:“现在知道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把吟台送到扶风这么个贫苦地方来了吧?就你这个脾气,换了别家谁也招惹不起。就算送去了,也是把吟台高高供起,谁会好好教她东西?”
凤翔呵呵笑了,叹了口气道:“我说怎么去求了几次,就想她离京城近些,皇帝就是不肯。”
“凤家马上得天下,女儿们个个上马拉弓,下马能书,可是,看看你把吟台养的,都快成一个球了,难怪皇帝看不下去。安心留在我这里,明儿就让她跟着铭霞去军中,同吃同住,过上半年再到我身边学习为政。放心,苦自然是要吃一点的,但是我保管两三年后还给你一个人见人赞的王家世子。”
凤翔听到“军中”两个字,心里就暗暗叫苦,可刚刚经过那一茬,再也不敢随便说话。要是叫一句苦,恐怕景晴又要脸色一沉说:“我女儿受的住,你女儿就受不住么……”要再把刚刚的失礼翻出来,或者跑去凤楚那里告状,她恐怕免不了要被皇帝一顿训斥。景晴看出她的心思,温言道:“一开始自然要吃点苦头,但是凤家的女儿要连苦都吃不起,日后如何守护这清渺河山。”
铭霞和凤吟台溜出来后,想到景晴发怒的样子,两个人相对吐了下舌头,顿时刚刚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吟台低声道:“大都督会不会去……嗯,会不会去皇帝那里告状啊?”铭霞“切”了一声:“母亲大人才没那么无聊。其实,要是母亲大人真要去告状,刚才反而不会发怒了。”
吟台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道:“我听说你平日都在军营里住,苦不苦?”
“自然不会有在家里舒服。不过能与伙伴一会儿学习,也挺有趣。而且,我从小就在母亲的军中生活,倒也习惯了那里的作息。”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军里。”
铭霞露出吃惊的表情,连连摇头:“只怕你受不住。”
吟台看看自己圆滚滚的手指道:“大家都说我胖,都取笑我。”铭霞心想“你的确很胖啊”,但还是例行安慰了几句。又听她道:“来的时候皇帝姑姑说到了扶风能让我入军中的。”铭霞心想照着襄王对你的宝贝程度,到了军中谁敢教你啊,口上却说:“一切等我母亲大人安排吧。”吟台一脸失望,过了一会儿又道:“听皇帝姑姑说大都督这里内宅都有演武场?”
“边关所有都督府都有的啊,只是一个小校场,我带你去看看。”
说是小校场,实际也够两三百人同时操练。边关尚武,铭霞的好友又多半来自军中,校场上的人还不少,在那里玩些射箭骑马比赛等小游戏,都督府准备了钗环首饰等小物件给她们当彩头。吟台一看到就走不动了,凤翔把她当心肝宝贝,骑马射箭之类带一点危险的一概不许,或许就是因为不许,她到反而特别向往。
校场上正在比赛骑射,一字排开十个箭靶,参赛者骑马跑过,以射中多者取胜。纵然大家的马速都不快,但一轮下来,能十中四五已经不容易。见到她,一群少女围过来,叽叽喳喳的说世子的箭术最好了,要她也来骑射一轮。铭霞摆摆手道:“你们玩吧,今天我不凑热闹了。”众人没闹成,转眼看到韩竹,立刻有人上去把他拉过来,笑吟吟道:“韩家的小郎君,你一手好箭术,要不要试试骑射?”韩竹摇摇头,一群女孩子更起哄,说游春日小郎君策马而来,既然会骑马,试试看有什么打紧,我们不笑话你就是了。韩竹依然抿唇摇头,铭霞上前将他拉到身边,对着那些起哄的少女道:“看看你们,欺负良家男儿么?”女孩子们笑起来,有人道:“小郎君未满十二,我们也没服礼,还不上男女之防。”铭霞低声问了句:“你学过骑射没有?”韩竹点点头。她一扬眉,吩咐带马取弓,瞟着几个人道:“小心我弟弟胜了,到时候羞煞你们!”
韩竹拉了拉弓,然后上马,绕场转了一圈,到了指定位置,策马、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十中其七。
掌声如雷。
西山景晴远远看着,点点头道:“这孩子基础打得好,显然自己也够勤奋。”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长捷,看着韩竹满是赞叹,叹息道:“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可没这份本事,尤其是那个架势,拉弓策马姿态都极其标准,实在让人羡慕。”
“陈泗望族所谓‘文武双全’,但是他们也不上战场,这‘武’最讲究就是好看。韩家郎君的基础都打得好,韩竹继承家风。”说到这里朝他笑笑:“长捷将军是不是想收这么个弟子?”
“确有这个想法。只不过……行伍之路终究不是良家男儿该走的,男儿最好的归宿永远是嫁个好女人,相妻教子。这才是让人羡慕的人生。”
“长捷将军后悔走了这条路么?”
长捷想了想,笑道:“有遗憾,但是不后悔。”
“那将军又何必那么多顾虑。你若是看中了韩竹,可以问问他父亲韩庭秋的想法。”说到这里嫣然一笑:“将军一身本领,我也希望你收到一个如意弟子,继承光大。”
长捷震惊得望着她。
景晴缓缓道:“刚才有人对我说,陈泗难民们痛苦于找不到他们儿子们的未来。若是韩竹能成为将军的弟子,也是给陈泗人做了个榜样。安靖大地能让他们的女儿展翅高飞,也能让他们的儿子一如往昔的有所成就。”
“安靖即将统一,往后因该不需要男儿们走上官场军旅了。现在朝野不也都议论着要让男儿们回归家庭,复其旧礼。”
“放心,皇帝不会这么做。”
长捷吃惊的看了她一眼。
“在建国前,皇帝和我还有江漪等几个人谈论过此事。皇帝她想要的是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盛世安靖,而不是恢复旧制。”顿了顿又道:“长捷有没有听说过‘玉林之案’?”
“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详情。”
“嗯,这件事发生在我刚刚投奔邵庆后不久,那时将军还未归附朝廷。玉林是当时邵庆某一郡的将军,勇武善战,建立过许多卓越战功,获得过皇帝嘉奖,当时已经晋升到五阶——与将军你相等。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密报——玉林乃是男扮女装。”
“啊——这又何必?”
“他为将时,邵庆还不允许男儿为武官。玉林的身份暴露后,立刻被下狱,因为他获得过皇帝嘉奖,还被加上了‘欺君之罪’,连累家人。当时皇帝看到奏章,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件事如果要说错,其错不在男扮女装的玉林,而在必须要让他男扮女装才能建功立业的规矩’。她下令赦免玉林,但是诏书到达之前,玉林已在狱中自尽。这场悲剧之后,皇帝下诏‘无论文武,选官不问男女,只论才华’。她说‘自此而后朕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有才华的男子要穿上女装才能得到认可。’所以,皇帝不会让清渺退回文成!”
长捷笑道:“大都督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臣子中,再也没有人比大都督更了解今上了吧——生死之契啊!”
“啊,这事连你也听说了?”
长捷大笑。
此时铭霞看到她,跑过来叫了声“母亲”,景晴柔声道:“今天开心么?”铭霞用力点头:“多谢母亲。”景晴看着她满心欢喜,在一个母亲的眼里,铭霞几乎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女儿。聪慧、坚韧、风姿出众,从怀着她开始,这个孩子就没让她操过心。在艰难的行军中,铭霞平安出生;在此后同样艰苦、颠簸的,为清渺王朝的建立南征北战中,铭霞和她一起经历了各种艰难和危险。在军中,她不叫苦;被留给各种“姑姑”们照顾时,也不怕生。她每一次看到铭霞就会想,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该继承西山家的。
她对铭霞的安排是,在扶风再跟她两年,服礼前送回京城,进太学院东阁,待到服礼参加考试,接受官职。服礼之后,铭霞就该谈婚论嫁了,在京城她才能有机会结识更多官员子弟、名门望族,或许能从中找到能相伴一生的人。作为西山家的继承人,她也必须在京城长袖善舞,不管是旧望族,还是新权贵,她都必须构建自己的网络。
铭霞在母亲身边笑谈,凤吟台则站在校场边羡慕的看着被少女们包围住不断表扬的韩竹。见他一身布衣但神采飞扬,又看看自己,转身朝景晴跑过去。景晴远远看着心想:“哎哎,凤翔看到又要抓狂了。她的宝贝女儿这才到扶风两天就跑跑跳跳的,没了邵庆贵胄的派头了。”
“大都督,我能不能到军中学武?”
景晴扑哧一笑:“好啊,吟台有此想法那再好不过了。刚才我还和襄王说让你明儿起就到军中学习半年,就怕你吃不起苦。”
吟台大喜,连声道:“我吃的起苦……”又看看铭霞,再次用力点点头,仿佛给自己信心一样说:“一定能的。”
景晴笑望铭霞:“明儿你带明侯去军营,明侯初来乍到,你多照顾一些。”
铭霞看看凤吟台,见她一脸期盼又带着点害怕,忽然觉得这个少女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母亲放心,一切交给孩儿。”
“明侯到了军中就要把‘侯爵’身份放下,自此自我而下只以名字唤你,可好?”
“好!”
景晴嫣然道:“去玩吧,今天不用做功课了,和你的伙伴们尽情玩乐便是。”
铭霞欢呼一声,拉着凤吟台很快跑回校场,和她的伙伴们笑闹在一起。
韩庭秋这一天在都督府做客其实挺无聊,他身份暧昧,除了给予铭霞生命,其他其实和西山家毫不相关。而都督府家宴,向来是官员们一起、家眷们一起,他进不了官员那个圈子,也不可能去和各家主夫说笑。别的不说,别人问一句“郎君是哪家主夫?”——让他怎么回答才好。他来此,完全是因为这是女儿的愿望,十三年来,第一次过一个父母均在场的生日。管事倒也体谅他,带着他四下逛了一圈,期间自然遇到各色人。扶风高级官员多少都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最多好奇的看几眼;衣衫华丽,举止端庄的各家主夫们则远远看着他,然后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转了大半圈,庭秋喜欢上一处安静的亭子,表示想在这里坐一会观景让管事自便。他想求清静偏偏不能如愿,没过多久一个人走了过来,倒也面熟,正是他来求见景晴时那个剑舞的青年。
这青年显然是自来熟的活泼性格,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往他对面一坐,先自我介绍说叫“听雁”,又问他名字。庭秋回答了。或许是看他神色冷淡,青年叹了口气:“这位郎君,我知道你是良家男儿,那天我见到你与大都督的长平乐舞。象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跳昌平乐舞的。”庭秋愣了下,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些累,并无他意。小郎君莫怪。”
青年又高兴起来,说那天看到他的长平乐舞十分羡慕,只可惜自己出于乐籍,照规矩不能学习这些祭祀舞曲。庭秋静静听着,青年其实一大半是在自言自语,末了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道大都督会不会收下我,要是能被纳做亲从,就能脱籍了,那时候我一定要求大都督也教我长平乐舞。”
庭秋的心忽然紧了一下。
听雁感觉他的异样,“啊”了一声,低声道:“我这是在说什么啊,让你笑话了。”
“这话从何说起?”
“像我这般低贱的人,哪里有资格进西山家的门。可是,大都督她实在是太好了,那么了不起,那么漂亮,还那么亲切……”
韩庭秋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却听到有人叫听雁的名字。那青年露出惊喜之色,跳起来跑了过去,他抬眼望去看到西山景晴俏丽的身影。景晴显然也发现了他,微微抬手摆了一下,旋即和那青年说着话走开了。
一时间,庭秋有了强烈的冲动,想要过去将那个女子夺回自己身边的冲动。
往昔已逝,佳人不是别属,而是从未属于自己。
他被这样一个认知打击了。
西山铭霞的生日家宴之后,扶风快速进入了夏季。高原之夏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集庆郊外的山上杜鹃花染红了整个山坡,杨柳原上繁花铺地成绚烂织锦。随着天气暖和,贫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些,那种微妙的动荡风险渐渐淡了。
韩庭秋一家人在这个夏日终于稳定了下来,庭秋兄弟都有了体面的工作,收入足够维持一家人节俭度日。韩梅在学堂里过得很开心,她基础打得好,不管写字作文都比同龄人出色,屡屡被先生表扬,与同窗也相处融洽,平日里去串串门,或者相伴嬉戏,俨然已经融入当地。韩竹前些日子被西营大将军长捷收为弟子,跟在他身边学习武艺和用兵之道。这件事是景晴亲自和庭秋谈的,庭秋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景晴还提醒他:“在安靖走军旅之道又有所成就的男人多半难得良缘,韩竹能被长捷看中,天赋必是出色,出人头地并不难。但是,他将来或许与长捷将军一样,要付出终身不婚的代价。”庭秋淡淡道:“男儿富贵马上求,至于其他的,天下何事没有代价?能否成就姻缘,这是他将来的缘分所在,强求无益。”景晴笑笑:“说的也有道理,而且,韩竹还小,到他服礼前还有的是考量的时间。”
韩竹是陈泗人,又是男儿,自然不能像其他的军中少女一样算见习进阶。他是否能获得进阶,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不管怎么说,韩竹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而且他全心为此高兴着。
六月中旬,扶风果然成立了隶属于春官的机构,专门协助陈泗人融入安靖,庭秋和庭幕都在其中做事。七月初,针对陈泗人的官学开办了,其实这不能算真正的“官学”,只能算官府出钱开办的供陈泗人读书的地方。真正的官学,在其中考核优秀的能被直接推举进阶,或者被推荐进行见习。针对陈泗人的官学并没有这些福利,但是这里依然教授知识,更帮助陈泗的少年男女们找到在安靖的求生之道。韩庭幕被安排担任学堂的讲师,他非常喜欢这门差事,对这个恬淡优雅的男子来说,他在陈泗时最大的愿望也就是“专心学问”,只不过出身官宦望族使得这个愿望永远只是愿望。韩芝也进了这个学堂,不过他并不需要从这里学习什么,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让他有所交际的场所。能与同龄人交谈,能与那些学问出色的先生们交谈,这是韩芝的乐趣。韩家几个当家人各自有了薪水,家仆们,特别是之前出去做事的女佣们纷纷“回归原职”。安靖的女子为尊,的确让她们看到了截然不同以往的可能,却也让她们困扰,让她们在外头应付各色事情,不如回来安心侍奉一个主人。
在新生的清渺王朝,这也是一个丰收的夏日。以东方鸣凤郡为主的白水江以南各地均归顺朝廷,这是安靖最为富饶的土地,六月里,早稻归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卫柳攻下明州州治,鹤舞之战即将结束。继鸣凤之后,清渺又得到了植桑平原这块膏腴之地。鸣凤和鹤舞的粮食产出占安靖一半,所谓鸣凤熟天下足。两处收归,清渺就有了对抗各种天灾的能力,将来开建拓土的大业也有了军需来源。
因为平定南方的卓越战功,大捷班师的莲锋被册封为安国公。清渺开国功臣中,她是第一个被册封为公爵的。莲锋出生于丹州一个贫寒家庭,但是自幼聪慧过人,跟随其母学了一身好武艺,十九岁被征召入伍,其后就是十余年华丽的军旅传奇。她虽是平民出生,却有一个家世显赫的夫婿——西珉王子琴双。这是几年前扶风之战时,莲锋到西珉借兵,不但借到了数千精兵,还借回来一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年轻王子。莲锋册封国公,琴双自然也被封为诰命。志得意满的莲锋向皇帝请求假期回乡祭祖,皇帝自然一口答应,又赏赐了大量金银细软,另赐良马一匹,华车一辆。在此之前,她也正式在春官处申请开家立系,要以“莲”为家名,此次归乡祭祖便是正式开系后的第一次,真正是荣归故里,光宗耀祖。
景晴是在锦屏的家书里得知以上事情的。扶风因为是边关重镇,外抗强敌,内屏邵庆;从原邵庆都城通往扶风的道路体系完备,即便从当今的京城永宁城通过驿站发送书信,不过十日就能抵达集庆。永宁城有景晴的众多亲朋好友,从她的胞弟,到西山家最后剩下的几位宗亲,再到女官长楼月霜和她的弟妹锦屏;差不多三五天就能收到一份家书,内容从家常琐事到朝廷的最新动向,让她人在万里之外,却知晓永宁城的每一个动静。
除了莲锋的册封公爵、开系归乡;锦屏的家书上还说了另一件趣事,当事人也是她们的好友——江漪。
江漪是随着莲锋一起来投奔凤楚的,当时莲锋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将领,而这个容貌清秀,举止柔和的青年女子却无人知晓。那时凤楚已定下统一安靖的决心,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江漪因为莲锋而被接纳,很快却展现出超越她们所有人的绚烂光芒。江漪加入邵庆的第三年,在一次战役后,遇到了年轻的塾师词英。
当时安靖不管官学还是私塾都不收男儿,词英身为男子却能成为教师且受到乡邻尊重,可见是个出类拔萃的男子。两人相遇后不久,江漪请人向他求亲,于是结为夫妇。当时江漪位在六阶,并不太高,又是平民女子,这段婚姻虽然也有人说“可惜”,却并没有受到阻拦。
而今七年过去了,六阶的江漪已位在三阶,按照莲锋受到的荣誉,可以想象,不久后,这个同样被称为“凤朝三杰”的女子也将被称为国公。她和词英的婚姻此时看来就显得越来越不般配了,人们都说她这样的女子当娶名门望族的男儿,而不是一个曾经抛头露面自己求生活的平民男儿。而皇帝的赏赐也越来越丰厚,子女玉帛一样不缺,那些美貌的少年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不乏官宦之后,虽因为国破家亡而沦为奴婢,可血脉犹存,站在那里都显得比别人优雅高贵。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确配不上江漪,或许是明知道如江漪这般的女子本该夫侧成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词英留书出走。
江漪飞马追逐,最终在云桥找到了词英。她当着所有人面,高歌了一曲。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
乃敢与君绝。”
这首曲子感动了词英,也感动了永宁人。短短数日,小儿能唱。
看到这段描述的时候,景晴忍不住笑了起来,锦屏的文字很生动,让她有身临其境之感。仿若也是在这样一个绚烂的夏日午后,和她们一起,见证一个女子的情深如海。
其实,她一直羡慕江漪和词英。在她眼中,词英对学问以及自立的坚持和江漪的壮志凌云是一样的。有时候,她看到两人相伴而行,或是窗下共赏一幅字,共品一张画的时候,就会想——这才叫相携相依。
扶风夏日绚烂但是并不长久,到了七月下旬,天气转凉。
这一天,扶风都督府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西山景晴从官厅回来,见到等在那里的客人时惊喜的叫了出来:“云门子樱,你怎么来了?”
应声而起的女子容貌优美,神情却有些憔悴,和景晴相拥了一下,旋即道:“我兄长有下落了。”
“你兄长?”
“我兄长,云门慕有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