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云》约耳

3、第三章

　　陶宁醒过来的时候，正正对上了一双黑不溜秋的松鼠眼睛。
　　那小东西目不转睛地跟他对视了半天，然后皱了皱鼻子，露出两颗门牙，随后便身手轻巧地跳到树上，一转眼就不见了。
　　陶宁全身酸痛，尤其是被电过的脑袋，他龇牙咧嘴地撑起上半身，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树林。
　　他被特意放在一株茂盛的树下，强烈的日光投到长满野花和白浆果的草地上，被分割得斑斑驳驳，气温比城里凉爽许多。除了虫鸟的鸣叫，陶宁还听到了水声。
　　他身上还穿着科学院里连蓝条纹都没有的病服，赤脚踩在草地上也有些扎，这看起来很糟糕，但陶宁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事了。
　　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他还活着。
　　可是谁把他带到这的？
　　“你醒了。”
　　陶宁转过头去。
　　那是个俊美的男人。陶宁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轮廓朦胧、狭长凤眼的人，站在阳光底下后，终于让陶宁看清了他的全貌。那双凤眼分明不是柔美的，哪怕他现在正微微笑着，也让人莫名觉得那眼角尖锐得满含戾气，斜飞入鬓的眉和笔直的鼻梁让他显得稍微端正安全一些，他盯着陶宁，笑得更深了，嘴角的弧度却并没有扬起多少。
　　“我想你大概会饿，附近有桃。”
　　他这么说着，从腰间缠了几道的腰带里拿出了几个红了尖的桃子，递给陶宁。
　　陶宁不敢动，他的目光从男人披散到肩膀的长发逡巡到交领状的领口，宽大的袖口和及踝的衣摆。
　　“你是谁？”
　　男人怔了怔，把陶宁盯得发毛的眼睛终于垂下去：“我是钟舜。”
　　“不要名字，你是什么人？”
　　“你只要知道我是钟舜就好了。”钟舜朝陶宁伸出手，他的手指像他的脸一样苍白，陶宁被那样的手指触到了脸，然后是脖颈，钟舜在他耳后的皮肤上轻轻抚摸。
　　陶宁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发现，从钟舜把手抬起来时，他就一动不能动。
　　“他们用电流干扰你的脑电波，可是脑电波是由魂魄牵引滋养的，你只有一魂三魄，一旦打乱，根本没有平衡的余地，我不会伤害你，因为只有我能救你。”
　　陶宁眼睁睁看着那个在他昏迷之前就亲过他的男人又朝自己靠了过来。
　　“你的一魂三魄，是我给的。”
　　七月盛夏，钟舜的嘴唇冷几乎不像活人，陶宁觉得自己的牙齿被舔舐得都要抖起来，源源不断的寒气被钟舜送到了他的嘴里，那种冰凉的、散发着清甜味道的气体，陶宁终于停止了颤抖，因为他发现自己舒服得简直要眯起眼睛。
　　钟舜放开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
　　陶宁从那种看上去根本就是“色令智昏”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急忙往旁边跳开几步：“我操，你刚刚做了什么！”
　　“安抚你，你的魂魄残缺，而我是源头，你现在好点没？”
　　陶宁皱紧眉，刻意忽略了全身上下突然的轻松：“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在叨叨些我根本听不懂的玩意儿，最重要是，你是怎么把我从科学院弄出来的？”
　　钟舜张了张嘴，才道：“陶宁。”
　　陶宁挑了挑眉，等他下文。
　　钟舜叹了口气，继续道：“你这辈子叫陶宁，但是五百年前，你叫鹤景吾，你本来应该在地府的混沌阶前魂飞魄散……魂飞魄散，就是永不入轮回，但只要有一魂三魄，命魂和人魄，那一丁点元神，只要保住了，就还有机会再世。于是我跟阎罗签订契约，让你转世，大煞七鬼将我封印，从此世间再无霍乱。”
　　“我今天就是来讨那五百年的善果。”
　　钟舜的瞳孔漆黑，深不见底，眼白干净得一丝血丝也无，他紧紧盯着陶宁，虽然满嘴跳大神一样的胡话，神情却认真地仿佛质疑便是亵渎。
　　陶宁想起那些渡入口中的寒气，心想这神乎其神得有点太离谱，就算是骗局，也不敢编得那么离谱。
　　他抖着声音问：“那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钟舜顿了顿，就在陶宁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更加离谱的话来时，钟舜却说：
　　“你只要知道我是钟舜就好了”

　　陶宁最终还是吃掉了那几只桃子，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钟舜之后就没怎么开口说话，沉默地坐在一边，等陶宁把桃核都吐出来，他才站起身，“我们走吧。”他穿一身交领长袍，漆黑的衣料随动作摩擦出一种让陶宁觉得时空错乱的细微声响，陶宁抬起头，钟舜很高，站在他面前把光全挡了，素黑的身影被光勾勒出轮廓，恍惚间让陶宁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陶宁低头想了想：“回K市吧。”
　　“好。”
　　陶宁站起身，钟舜好似本能地伸出手扶他，被他挡开。
　　钟舜的手也是冷的，这个男人恐怕全身都是冷的。
　　“你需要鞋。”钟舜垂头看着他赤着的脚。
　　陶宁这才想起来，也有些发愁，他正寻思着撕点身上的布条绑一绑，钟舜就弯下腰，脱了自己脚上的靴子。
　　“我不会受伤，但你不行。”钟舜这么说，直起身将靴子递给他。
　　陶宁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谢谢。”
　　钟舜走在他前面，衣摆在草地上拖行，沾了不少草屑和苍耳，陶宁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上前踩了一脚。
　　被拖拽住的男人停下来，回头看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陶宁有些讪讪，将脚收回去：“你还没说这是哪儿，我们要怎么回K市。”说完把眼光别开。
　　钟舜看着他微微忐忑的侧脸，扇动的睫毛的弧度、翕合的鼻翼、抿住嘴唇后下巴的线条显得刚毅，他从救下这个人后就一直在观察他，想从他身上找出哪怕一点儿与景吾相似的地方。
　　“这里是D城城郊的水月洞，离科学院不远，再走两公里就能见着路，我们搭车回去。”
　　“搭车？你觉得谁会搭理我们？穿着病服和古装的两个神经病。”
　　“我会想办法。”
　　陶宁被噎到，皱了皱眉。
　　钟舜的眼睛亮了亮，没错，这个轻轻蹙眉的动作，有些像景吾呢。
　　“你别担心，我知道发生的所有事都让你难以接受，但慢慢你会相信的。”钟舜放柔了声音，说罢转身继续往前走。
　　陶宁只能跟上，老实说他现在颇有些听天由命的觉悟，从被带到科学院，他就一直处在任人摆布的状态，小命都差点儿丢了，在见到钟舜的第一时间他差点以为自己从丧尸剧组跑到了穿越剧组，还被个男人用吸阳气一样诡异的方式强吻两次，陶宁神经已然粗壮一圈。
　　重要的是，钟舜看起来比想象中靠谱。
　　“对了，你知道K市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他试探地问，并不对能得到答案抱希望。
　　结果钟舜的身形顿了顿，“是尸气作祟。”
　　“啥？”
　　“一种摄取活人精魄的术……我并不确定，从目前来看的判断而已。”他继续往前走，毒辣日光下说些寒气阵阵的话也并不违和：“此时解释你也不懂，慢慢就知道了。”
　　“等等……”陶宁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你说啥？术什么来着？话不兴只讲一半好吧。”
　　钟舜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
　　那一闪而逝的笑容简直亮瞎狗眼，陶宁龇着牙收回手，还不太明自己刚刚心跳慢一拍是怎么回事。
　　“你笑什么？”
　　“景吾也性急，从来不玩猜谜。”
　　陶宁自然听不懂，钟舜看着他：“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步行两公里后，他们果然见着了村落，午后的村子很安静，大约农人都在地里干活，钟舜撩起衣裳的下摆，跨过圈着鸡舍的矮栅栏，直接走进了人家的后院。
　　陶宁还没来得及问他搞什么鬼，钟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把鬼搞得坦坦荡荡。
　　只见钟舜用手贴上红砖屋的墙壁，接着变戏法一样手里就凭空多出来几件衣服，然后他又步履悠闲地走回来，人家鸡舍里放养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熟视无睹地从他面前走过。
　　陶宁分开虎口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告诉自己要镇定，就算钟舜隔空取个人过来，他也要镇定。
　　“你说的办法就是这个？”陶宁接过钟舜递过来的一件外套，好吧，还有一双包在衣服里的鞋。
　　“嗯。”
　　陶宁又被噎到了。
　　钟舜把全身换掉，从衣服上抽出一根棉线，就这么绑好了头发，看起来总算没有时代违和感。
　　陶宁换了鞋，再在病服外头套件外套，也没有疑点了。
　　随后他们询问了村里有没有车往K市的方向去，运气好，搭了给K市政府送物资的货车。
　　“你们是志愿者不？K市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新闻上都不播，我们送货的都只能远远看，收费站沙包都堆起来了，到处拉警戒。”开货车的中年人冲他们打听。
　　陶宁心里一咯噔，K市的情况听起来并不妙。
　　“不，不是志愿者，有认识的人在Ｋ市，去看看。”陶宁说。
　　“这个时候去也肯定进不了城了，何况那是传染病啊，开不得玩笑。”
　　陶宁脸色有些不好，点点头，那司机便没接着说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到了K市郊外很远的物资中转站，两人给司机道了谢，便趁人没注意时，顺走了一些物资箱里的面包果腹。
　　中转站之后能继续前行的都是军用车，他们只有翻下高速公路，在荒无人烟的田埂上走。
　　太阳一点点升到头顶，虫鸣越发热烈，陶宁看着走在前面的钟舜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说你，被那什么……封印了五百年，可你怎么对现在的时代表现得一点儿不陌生呢，也知道找衣服，也知道路。”
　　陶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他觉得钟舜好像颤了一下。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并不是睡着了，时代变迁，我都能看到。”
　　陶宁几乎被这两句话渗得骨头冷，等他回过神来，钟舜已经走远了，他穿着普通的外套和长裤，这一路上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双古怪的靴子。他的背脊笔直，有种跟现代人格格不入的肃穆感，却又显得特别、特别孤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