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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三,莱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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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历二零三年,我的小妹妹温妮生了一场重病。大哥请来了整个流木镇最好的大夫,可惜还是无力回天。
没错,是我害死了她。
我还记得那会儿年仅八岁的温妮每天都会跟在我的身后跑来跑去,脸上永远带着如同朝阳那般令人感到温暖舒适的笑容。十七八岁的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只知道用厌烦的表情面对缠着自己不放的小妹妹。
温妮的姐姐、我的大妹妹温蒂那会儿刚刚开始上学,如今想来温妮的确没法找到除了我以外的家人作为她的玩伴。可是我实在不喜欢那些小孩子的游戏,所以整天都在想着如何逃开这种看小孩的苦役。我总是宣称去给二哥帮忙,然后在到处都是葡萄架子的田野里呆上整整一天。
那一天同样如此。完全没有发现温妮跟在自己身后的我一如既往来到了田野里,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温妮被蛇咬了。
那蛇有毒,然而当时惊慌失措的我甚至没能看清那条蛇的模样。
几个小时后,温妮开始发起高烧,浑身上下长满了紫红色的水痘,被蛇咬过的小腿粗得堪比成年男性的小腿。我被父母和哥哥们狠狠地骂了一顿,大哥找来了全镇最好的大夫,可惜都是于事无补。
温妮活了相当艰难的几天。
我还记得最后的最后,温妮睁开双眼对守在床边的我温柔地笑了笑。那会儿她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整张脸白得像纸一样,只有那双明亮的棕褐色眼睛一如往昔。然而那个笑容转瞬即逝,下一秒钟她开始剧烈地咳了起来,苍白的唇角溢出了点点血迹。就是那个时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当初“窥神之境”离开流木镇时,曾经送给我一把刻着符文的匕首,没错,就是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这把匕首。
——我用这把匕首亲手杀死了我的小妹妹。
那天晚上,我离开了我的家乡,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呜哇,你们两个干嘛都这样看着我?
其实并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不得不”而已。由我亲手杀死妹妹温妮的那一幕,被恰巧回家取钱的母亲看到了。
手里举着匕首的三儿子。
喉咙被刀划开的小女儿。
以及,宛如世界末日般溅满整个卧室的鲜血。
母亲崩溃了。我还记得她在通往卧室的走廊里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像是想要嘲讽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般的痴狂笑容。
“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瞧,事到如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母亲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对你的妹妹、你对温妮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无法反驳,因为我的确“做了些什么”。我用“窥神之境”送给我的那把匕首,毫无怜悯之心地割开了小妹妹温妮的喉咙。
因为我想救她。“放任不管的话就会变成怪物,”那个女人曾经这样说过,“必须由你亲手切断他(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怪物……”母亲的口中开始冒出带有恶意的诅咒性词汇。“你这个、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无法反驳。母亲是绝对无法理解我的,因为只有我看到过神迹。那是那个女人——“窥神之境”离开流木镇前曾向我显示过的、人类绝对无法做得到的奇异现象。
我曾坚信那是真真正正的神迹——神灵所为之迹。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这世上存在一种极为古老的秘法,它的名字叫做“符文”。没错,“窥神之境”不仅仅是一位先知、一位吟游诗人,更是一个掌握着古老秘法“符文”的使用方法的符文师。
就是这种东西,使我相信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惊天大谎——遇到爱德华先生以前,我曾一度想要加入绿蔷薇佣兵团,只是因为我想遇到——我想见到更多神迹。
“真正的神并不存在,无论是七大父神还是十二负神,本质上都只不过是恐惧与信仰的人格化而已。”爱德华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在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神迹。”
负神源于信仰——这是十二负神的每位信徒都会深信不疑的“事实”,那么“恐惧”又是指什么?
“我不明白,”我对他说,“我知道人类恐惧未知世界,但是父神、父神究竟是什么!?”
爱德华先生没有理会我的提问,只是兀自岔开话题说:“莱特君,可以把那把匕首借给我看看吗?”
神学家维拉克斯·艾因曾经说过:父神是人类最原始的敬畏之心。敬畏之心——人类恐惧黑暗、恐惧未知、恐惧死亡、恐惧一切不可抗力。可是那又如何?无论是向哪一位神——父神抑或负神——祈求,我的妹妹温妮都不可能再次睁开双眼。
正如,母亲对我的厌恶和恐惧永远不会消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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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终带走了那把匕首。
据说这就是布莱格带我来到这个地方——位于岚曦镇的岚曦佣兵团总部——的真正目的。我没试图询问原因,因为眼下我这搭档布莱格的脸色不比回忆过往时的莱特先生好上多少。
我们沿着荒野上的大路一路向西,我并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古董马车的木头车轮吱嘎作响,布莱格始终一言不发。
“布莱格先生?拜托。”
我把刻在刀刃上的每个图案(符文?)都熟记于心以后,终于再也无事可做。布莱格抱着他的佩剑坐在御者位上,代表其佣兵身份的灰绿色斗篷被他随意地系在腰间。他身上穿着与我款式相仿的深青色战斗服,肩膀和膝盖位置都用金色的丝线绣着怒放的蔷薇花图案。
“拜托?请你、请您多少说点儿什么吧。”
我用掌根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布莱格的背影。年轻的剑士先生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眶下方布满了沉重的青色。
“布、布莱格?”我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和不确定,“吾神亚兰德在上……”
他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人狠狠地揍了一顿,而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在何时又是怎么发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考虑到我们两个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太长——
“你还好吗?”我问,“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布莱格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他——莱特先生提醒到我了。你不是想要弄清楚一些问题的答案吗?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先知。”
“哦?那和你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有什么关系?不是我的错觉,自打听了莱特先生的回忆录,你整个人都不大对劲。”
“当然不是你的错觉。”布莱格喃喃地说,“我——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先知,也不喜欢吟游诗人。”
西贝娅·萨默斯——这个许久不曾听过的名字忽然在我脑中闪过,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应道:“真巧,我也不怎么喜欢吟游诗人。”
然后,见到布莱格口中的那位先知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我也根本就不喜欢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