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莉莉丝的人偶》忘川·逝水流年

3、二，弗莱德

　　“哈莉雅特·莱恩。”

　　亚历克斯坐在曙光旅馆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低头默念这个名字。他把印着青色家族纹章的衣袖向上翻折，露出底下灰黑色的伤疤——那里曾经印着一个硬币大小的黑色图案，现在只剩下了早已失去活力的灰色皮肤。

　　距离亚历克斯上次见到艾米莉娅·道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四个春秋。那会儿道斯小姐还与名为威尔·兰尼博特的魔剑士混在一起，形影不离如同兄妹或者情侣一般。岁月似乎没有在这个金发碧眸的人偶师身上留下丝毫印记，就连她说话的那种古怪腔调都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吾等追随真神而来，必将满携真理而归。”关于绿蔷薇佣兵团，亚历克斯曾经听过不少传闻。他对这些佣兵其实毫无兴趣，相比之下他对剑士哈莉雅特·莱恩非常在意，毕竟那个黑发黑眸的女佣兵冠有莱恩之姓……

　　“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警觉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困惑。他的兄长罗格正在悄声呼唤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是睡梦中无意的呢喃。亚历克斯站起身来回头瞧去，因为起身太猛导致有些头晕目眩。

　　身为弗莱德家族的幺子，亚历克斯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他的诸多兄长——亚历克斯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毕竟对他来说，能够冠以弗莱德之姓已经算得上是一种赏赐。年轻的亚历克斯·弗莱德男爵现在尚且没有成年，所以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块封地。他必须同其他家庭成员住在一块，因此难免被人指派各种杂事。

　　罗格·弗莱德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青男人，他的面容酷似他的父亲弗莱德公爵，额头宽而突起，鼻梁骨像是架在沼泽地上的桥梁一样高高耸立。他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发色则是纯粹的黑。他的眼睛蓝得像是暴风雨过后的天空，明亮清澈没有丝毫阴霾。他是亚历克斯最敬畏的兄长，因为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亚历克斯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目不斜视地走到罗格面前。仁厚慈爱的弗莱德公爵将他位于亚玟的府邸让给来自凡赛的难民们居住，所以他和他的儿子们不得不屈尊降贵住进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旅馆。罗格这会儿正坐在旅馆大厅的姜黄色沙发上擦拭他的骑士细剑，薄而尖细的剑身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凛冽的光辉。

　　“罗格大人。”

　　罗格抬头看向他的幼弟，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父亲正在等待你的战果汇报，亚历克斯。”他将手腕巧妙地翻转过来，使得剑刃反射的光芒恰巧映入亚历克斯的双眼。“他对你抱有很高的期待，我的弟弟。”

　　亚历克斯没有说话，只是后退半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亚历克斯。”罗格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像是想要强调什么一样逐渐加重语气，“亚历克斯·弗莱德，我亲爱的弟弟。”

　　亚历克斯依然低头盯着他的靴子，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念头。某处早已死亡的皮肤似乎正在燃烧，炙热的痛楚令他不得不暗自反思自己的愚蠢天真。

　　亚历克斯·弗莱德——他究竟还要为这个姓氏牺牲多少东西？

　　弗莱德公爵已经年过五旬，鬓发隐隐有些发白。他的身体仍像年轻时那样硬朗康健，但是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他住在曙光旅馆最好的房间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整个房间遮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散着些许潮湿阴暗的苦涩气息。

　　亚历克斯站在红木书桌后面，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坐在软椅上的公爵大人。他的脖子弯得几乎快要折成直角，但是他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吾之幼子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痛恨这句开场白。

　　当他终于得到允许可以离开那个房间，他的兄长罗格早已整装待发。亚历克斯同样脱掉一身便装，换上他最不喜欢的那套深青色的战斗服。他的战斗服的样式略微有些老旧，胸前和双臂都用金色的丝线绣着弗莱德家族的家辉——智慧之树千岁松的纹章版本。他想解开袖口系得死紧的银色纽扣，结果发现扣子末端的黑色线头这会儿正奇异的扭成一团。

　　“我先走一步咯，亲爱的小弟弟。”罗格将他的骑士细剑铮的一声收回剑鞘，他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亚历克斯点了点头，目送他的兄弟大步流星地走出曙光旅馆。亚历克斯曾经不止一次暗自怀疑，罗格或许早已知晓他和他的臣民们即将面临的命运——凡赛周边地区正是这位罗格·弗莱德男爵的属地。

　　曙光旅馆的老板娘菲洛米娜略带担忧地看着这对兄弟，原本黝黑的皮肤像是失去了生机似的变成灰白色。她的发色偏白，带有些许银灰色的金属光泽——菲洛米娜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克莱人。

　　亚历克斯从这位皮肤黝黑的老板娘手中接过他的斗篷和剑。菲洛米娜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但是她的眼神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一样衰老沧桑。亚历克斯摇了摇头，转身走出曙光旅馆的前门。太阳渐渐隐没到地平线以下，秋风在空旷的亚玟街头怒吼咆哮。

　　“这可是不是什么家族战争。”

　　亚历克斯应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黑色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呼啸的风声。他在长街拐角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旅行者，对方身着灰褐色的旅行斗篷，身影几乎快要彻底融进亚玟街头逐渐降临的暮色里。裁决之神亚兰德作证——亚历克斯瞪着对方呆立许久，心情变得异常复杂——那把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红色阔剑，对方是那位魔剑士。

　　“我该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说，“毕竟你和那位道斯小姐就像连体婴一样形影相随密不可分。”而且艾米莉娅还在冒用他的名字——这可是个明显至极的预兆。

　　威尔·兰尼博特掀开旅行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毛发纠结、长满胡茬的脸。他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改变，时光同样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他用带着笑意的琥珀色双眼看向亚历克斯，语气悠闲地说：“我还以为你会犹豫不决。”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亚历克斯斩钉截铁地说。

　　威尔哼了一声，他的眼中依然充满笑意。“你当然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他用唱赞美诗一般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说道，“你只不过是不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么。”

　　亚历克斯瞪着威尔，目光凶狠甚至带着些许恼羞成怒。威尔对此视若无睹，伸手抓了抓他那早已乱成一团的灰黑色短发，哼哼唧唧地说：“只有有意义的取舍才叫牺牲。”

　　亚历克斯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开口问道：“若是没有意义呢？”

　　威尔咧开嘴角，笑容满面地反问道：“你认为呢，亚历克斯·弗莱德男爵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