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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北风卷地,草木尽折,乌云漫天,朔雪纷飞。

      在这片湮没了一切的苍茫的白色中,隐约出现了一撮小小的黑点,仿佛是正在迁移的蚂蚁。

      如此天地,万物皆为蝼蚁。

      那些黑点慢慢移近,变得清楚起来,分明是一群人影。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是那样不同,又那样相似。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脸色枯黄,步履维艰。

      这年是大宋庆历四年,虽然已经过了正月,还没有一点回暖的迹象。飘飘扬扬的雪片,像无数的鹅毛般飞舞着,落在这一群人的头上、身上。

      在高门深院的富户士绅,这正是阖家围炉小酌,其乐融融的时候。

      在吟风弄月的文人骚客,这又是对景生情,偶得佳句的好机会。

      然而对这群人并不是如此。

      他们憎恨这雪,也憎恨降下这大雪来的老天,在心里用恶毒的话诅咒着这一切。

      因为他们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出声。

      一个身影突然倒了下去,倒在践踏狼籍的雪地里。

      有人惊叫起来。

      “奶奶,奶奶!”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拉着倒下的老人的手,眼泪把脸上的雪花都冲化了。

      在人群最前头带路的汉子转了回来,招呼围在旁边的人们道:“快走,快走!今天还有六十多里路要赶!”

      孩子仍然哭叫着:“我奶奶!带我奶奶一起走!”

      “管不了了!”那汉子拎起孩子的手臂,把他拽入队伍,催着人们继续前行。

      不前行,就被掩埋在这雪里。

      老人的身体渐渐变白了。

      ※  ※  ※

      人群只往前走了几十步,就看到对面的雪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孤零零的、蓝色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当人们看到那一抹蓝色的时候,突然觉得被冻僵的心头有一点温暖起来。

      那是一个身穿蓝衣的年轻人,手里还牵着匹马,马背上放着包袱。

      他像是因为急着赶路,才会在这样的雪天还孤独地走在道上。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点点笑容,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很自如,很欣悦。

      他踏着半湿半滑的寒冰积雪,就像踏着花园中的青石板小路。他蓝衣的肩头也落满了白色的雪花,整个人却像是沐浴在三月和煦的杨柳风中。

      他应该已经走了很多路,但他每一步跨出的时候,还是不疾不徐,坚定而沉稳。他的腰很直,身材很挺拔,在寒风中就像一株幼秀的白杨树。

      人群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着他。

      年轻人也发现了人们在看他,于是走了过来。

      “你们要到哪儿去?”他问。

      带路的汉子这才看清,年轻人身上的蓝衣质料很好,剪裁也十分合体。他的靴子被雪水打湿了,但很精致,很结实。他牵着的马是一匹健硕的青骢马。

      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带路的汉子在说话时就陪了点小心:“这位……官人,我们要去蔡州。”

      那孩子突然又哭叫起来:“奶奶!救救我奶奶!”

      年轻人顺着孩子的手指望过去,神情紧了一下。在人们还没有看清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倒下的老人身旁,蹲下身去。

      老人一动也不动,整个身子都被雪覆盖住了。

      年轻人把老人扶起来,用手指在脸前试了试,然后蹙紧了眉头。

      人们看着他把一只手掌按在老人胸前,另一只手掌按在背后,露出聚精会神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抑制住了呼吸,和他一起盯着老人的脸。

      青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不知何时浮现起一丝血色。

      老人开始低低地喘着气。

      年轻人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把老人背了起来,走到人群的前头,冲带路的汉子点了点头。

      “这位大哥,帮我牵一下马。”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言辞也很客气,但带着令人无法反对的意味。

      带路的汉子依言挽起了马缰,和人群一起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  ※  ※

      这是一个极小的镇子,从进镇的道路这一端可以看到出镇的那一端。

      镇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影,只能听到雪片落在屋顶上的沙沙声。

      那一群人们都聚集在镇东的城隍庙里,围成一圈,烤着火。

      在火焰的温暖下,人们总算恢复了一些活力。那倒下的老人这时也躺在一旁,孩子向她口中喂着热水。

      那蓝衣的年轻人望着这一幕,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掺杂了悲伤和欣慰、怜悯和羡慕。然后他看了一眼带路的汉子,问道:“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去蔡州?”

      “逃荒啦!”汉子叹了一口气,“这天杀的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庄稼都冻坏了。没有收成,日子过不下去了。”

      年轻人有点惊讶地问道:“我听说冬天下雪庄稼的收成才好?”

      带路的汉子看着他笑了起来:“官人在家定是个员外郎,这种地的事却不懂。麦子禁冻,雪下太多了也不行。把你放在外面过一冬天,使得使不得?”刚说完就自己捂住了嘴,闷闷地道,“小人就是爱胡说,官人勿怪。”

      年轻人也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今番才长见识了。”

      那孩子此时已蹭了过来,趴在年轻人面前道:“神仙叔叔,你救了我奶奶,我给你磕头!”

      年轻人连忙把他拉住,温和地道:“别磕了。我也不是神仙。”

      孩子一翻身跳起来,两只眼滴溜溜地盯着年轻人道:“你生得这么好看,怎么会不是神仙?”

      年轻人的脸红了一红,像是不愿意别人说他好看,转头还是问带路的汉子道:“大哥,你们盘缠够用么?”

      带路的汉子没有说话,慢慢低下头去。年轻人就“嗯”了一声,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个袋子,放在他面前。

      带路的汉子抖了抖,惊慌道:“这怎么行!官人,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年轻人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样温和的笑容,“我又不讹诈你,也不放高利贷。”想了一想,又说道,“我是常州府人氏,姓展名昭。”

      带路的汉子吃惊地站起身来,又立即拜了下去,大声道:“官人就是南侠展公子!小人有眼无珠!”

      展昭扶住了他,笑道:“我名展昭,你们就叫我展昭。那么多称呼,我听着累。”

      带路的汉子讷讷道:“展公子,这钱……”

      展昭道:“你放心,我许久不劫大户了。这是我从家带出来的。”

      带路的汉子道:“展公子是要去哪里办事?把钱给了我们,你……”

      展昭道:“我正是要到陈州。”

      带路的汉子诧异道:“来陈州做什么?”

      展昭道:“我先前也碰到几个老乡,说是从陈州逃难出来的。我想陈州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带路的汉子脸上突然浮现出义愤的神情,扯着展昭的手臂道:“陈州的老百姓苦得没有饭吃,那些贪官污吏还要压榨我们!展公子,你好歹杀几个替我们出气!”

      展昭听了,就皱起眉来,郑重地道:“我不杀人。”

      带路的汉子怔了怔,道:“你不是南侠吗?”

      展昭反问道:“南侠就可以随便杀人了?”

      带路的汉子道:“坏人你也不杀,算什么行侠仗义!”

      展昭道:“行侠仗义就一定要杀人?我说的坏人就一定是坏人?别人要说我是坏人,是不是也可以来杀我?”

      那孩子突然眨了眨眼,插嘴道:“神仙叔叔,你不是坏人!”

      带路的汉子不耐烦道:“去去去!一边待着去!”

      展昭道:“你看,你对一个孩子也这么粗暴,还把他的奶奶丢在雪地里,这算不算坏人?”

      带路的汉子道:“我……我也是不得已。”

      展昭道:“所以我只是问问你,而没有指着你的鼻子大叫‘坏人’,然后把你杀了。”

      带路的汉子挠了挠头,又道:“可是那些贪官污吏并不是不得已!”

      展昭点点头,道:“我会去亲眼看清楚。”

      带路的汉子露出一丝欣喜,急着道:“之后呢?你怎么处置他们?”

      展昭道:“我会设法揭露他们,让他们得到惩罚。”

      带路的汉子摇头道:“官官相护,谁能惩罚他们?”

      展昭道:“大宋律法。”

      他说得虽然斩钉截铁,那带路的汉子却一下子沮丧起来,仿佛对这名满天下的南侠很失望似的,也没有再说话。

      展昭却还看着他道:“你们到了蔡州,可以去衙门里告状。”

      带路的汉子冷笑起来,道:“告状?庄稼人不识字,连状子都没法写!”

      展昭道:“我替你写。”

      ※  ※  ※

      状子写完了,雪也停了。

      带路的汉子招呼着大家快点上路,却没有回头看展昭一眼。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

      只有那孩子扶着老人出门的时候大声叫道:“神仙叔叔再见!”

      展昭笑着冲他挥了挥手。他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温和,就像没有察觉到那带路的汉子对他的冷落。

      然后他牵着马,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陈州,逃荒的人们要去蔡州。

      这个镇子恰巧在陈蔡二州的交界上。

      雪虽然停了,但地面还是很湿滑。展昭依旧牵着马往前走。

      所以他及时听见了身后的骚动。

      来自人群的骚动,还有恐慌的叫声。

      展昭回过头去。

      一队身穿号衣的官军拦阻在逃荒的人们面前,明晃晃的刀枪映着雪地。

      那带路的汉子已赅得声调都变了,连连向打头的军官打拱道:“都……都头哥哥,小人们都是本分人,是出外逃荒的……”

      那都头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知州老爷有令,本地百姓一律不准外逃,逃荒也不成!都回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这、这……家里麦田桑林都没有收成,回去只有等死啊!”

      带路的汉子忍不住号啕大哭。他本是这群人的首脑,他一哭所有人都跟着哭。众人哭得凄凉,连石头也禁不住要落泪。

      但那都头就像比石头还硬,还冷,连话也没有说,只是摆了一下手。持着刀枪的兵士们就呼啦一下把逃荒的人们围在中间。

      带路的汉子绝望地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展昭。

      如果传说中的南侠在这里,能不能救得了他们?

      刚有了这个念头,带路的汉子就强迫自己把它丢出脑海去。他觉得用那么坚定的语气谈论起大宋律法的展昭,一定不会为了他们这些逃荒的人和官府作对。

      他还没把这个念头完全清除掉,那孩子已经叫了起来:“神仙叔叔!”

      一个身着蓝衣、像白杨树般挺拔的身影站在他们面前,站在士兵围成的圈子里。

      谁也没看清这个身影是怎么进到圈子里来的。

      那都头吃了一惊,戟指叫道:“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妨碍公务!”

      “你刚才不是听见了么?”展昭好整以暇地转过脸去,又向那孩子招了招手,才转回来,“我是神仙,专管人间闲事的——神仙。”

      仿佛最后的“神仙”两个字话音还没落,众人眼前就闪过一道蓝色的影子。没有人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就像展昭还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过,而围成一圈的士兵手中的刀枪全都“叮叮铛铛”地掉在地上。

      连带路的汉子也开始琢磨,这人到底是南侠展昭,还是真正的神仙。

      那都头跟士兵一样惊讶地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喂!”展昭轻轻松松地走出圈子叫了一声,用手在那都头眼前晃,“你还不回去禀告你们知州老爷?”

      那都头“啊”的一声,像刚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语无伦次道:“是,是……不,不敢……”

      展昭蹙起眉头道:“什么不敢?我叫你去跟知州说,要是不想百姓再出外逃荒,就赶紧开仓赈济,安抚民心。要不然的话,上天可要降罪了!”

      “是,是!”那都头的腰弯得像大虾一样,仿佛有人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小的……小的听神仙老爷的吩咐……”

      看着官军像退潮一样呼啦啦撤去,展昭回过头来一笑:“我这么快就成老爷了。”

      “展、展公子……”带路的汉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又要拜下去,“小人得罪展公子了!”

      展昭手一抬,带路的汉子就纳闷地站直了,听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得罪过我?”

      带路的汉子讷讷地说不出口,连忙招呼起众人,哗地拜倒了一片。连那老人也被孩子搀着伏在地上。

      展昭手脚再快也没法一下子都扶起来,脸上却腾地红了,只好先和众人对着一拜,然后走到那老人身边,跟孩子一同搀着她起来。

      那孩子突然跑到展昭面前,从脖子上摘下一样东西,放在他手里。

      那东西在展昭手心里冰冰凉凉的,却带着孩子的体温。

      一块青色的玉佩。

      带路的汉子看到,就呵斥起来:“大郎,怎么给展公子这种东西!”

      孩子转过头瞪圆了眼睛:“是我送给神仙叔叔的!”

      展昭一笑,把玉佩递回孩子手里:“谢谢你了。我不要。”

      这样一块玉佩,在玉器行里总能值得二十贯。

      二十贯钱,已经够一户寻常农家过上一年。

      只有不知道这东西价值的孩子,才会把它随随便便送出手。

      但是孩子立刻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神仙叔叔……”

      带路的汉子走过来,一把夺过玉佩,丢在地上。

      青色的玉,衬着白色的雪地,煞是好看。

      展昭愣了一下:“大哥,你这……”

      “展公子有所不知,这东西是不祥之物,谁留着都会有祸害。”

      展昭奇道:“不祥?”

      带路的汉子指着那老人道:“你看大郎把这东西拣回来两天,他奶奶就生病了。”

      展昭笑了起来,道:“才两天,只是巧合。”

      带路的汉子难得地郑重起来,看着展昭道:“可是之前的秦家也是,老太太本来好好的,自从有人送来这东西,一下子患了急病,没两个月就过世了。”

      展昭想了想,道:“那秦家老太太多少年纪了?”

      带路的汉子道:“总有五十多吧。”

      展昭又道:“那送到秦家的,是只有这玉佩,还是有别的东西?”

      带路的汉子道:“秦家的儿子是在宫里当差的,托人送回来不少东西,其中就有这玉佩。”

      展昭又笑了笑,道:“这就对了。”

      带路的汉子问道:“对了什么?”

      展昭道:“既然送到秦家的不止这一样东西,就不能确定是这玉佩不祥。秦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说不定早有隐疾,一时发作就去了。”

      带路的汉子挠了挠头,道:“那为什么秦家把这玉佩扔了,说是不祥之物?”

      展昭沉吟道:“也许秦家人因为老太太过世,非常伤心,用这种借口来发泄。”

      带路的汉子眨了一下眼,仿佛不太相信的样子。

      展昭笑道:“无论如何,这玉佩是值钱的东西,你们拿去换些粮米盘缠也好。”

      带路的汉子摇头道:“不行。要真是不祥之物,把它卖了不是害别人么!”

      展昭道:“那你……”

      带路的汉子道:“扔了算了。”

      展昭叹了口气,道:“你要真想扔,不如给我。”

      带路的汉子怔了怔,道:“展公子,你不怕……”

      展昭笑道:“这是大郎送给我的,我怎么能推辞。”

      说完这句话,他又冲大郎挥了一下手,然后把玉佩拣起来,挂在腰带上。

      直到人群再次启程,渐渐远去,那大郎还不住地回头,向着展昭开心地笑。

      展昭也就十分开心起来,到人群已经看不见了,他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看到别人快乐的时候,自己也会快乐。

      所以他总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快乐。

      他又笑了一阵,忽然目光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然后他喃喃自语道:“糟糕,我的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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