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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早上醒来的时候,白行简回想晚上发生的事情,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想要喝口水,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一贯摆在竹桌边上的水盅不见踪影,想了想,才记起自己并不是睡在本来的茅屋里,而是住在竹林底下的纪明华家。
      纪明华也就是白行简的邻居,与白行简所住的纪明清是本家。昨天夜里人来得突然,没地方安排,最后白行简只好把草房让出来,自己则和纪明华家两个儿子挤了一晚。
      “喔喔喔——”白行简点燃煤油灯,穿好衣服,听到隔壁公鸡的打鸣声。铺上纪谦君翻了个身,睡在中间的纪高寿猛地坐起来,迷迷糊糊看了眼还在睡的弟弟,嘴巴一张一合一面不知道在念什么,一面拿过板凳上的衣服开始往身上套。
      “哎,白老师这么早就起来啦?”套进一个袖子,纪高寿终于意识到屋里亮着灯,转头看,见白行简正坐在板凳上穿鞋。
      “嗯,今天星期一,得去学校。昨晚上没挤着你们吧?”
      “哪会,就怕我打呼噜吵着你。”纪高寿挠了挠头,憨憨地笑。
      白行简笑道:“没有,昨晚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你慢慢起,我就先回去了。”纪高寿连连点头,白行简轻手轻脚开门,提了气死风灯出去。
      灶屋里亮着火光,纪明华两口子正在煮猪食。村里在后头竹林下盖了几间猪舍,算是养猪场开在湾里的分社。猪场的活分摊给了附近的几家人,主要是靠着猪舍的纪明华家负责。夫妻俩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开灶生火,把头天割来的猪草都煮熟,然后用桶装了挑到后头猪场去。
      白行简和纪明华、陈秀玉问早,女人忙着往灶里添柴,纪明华则正搅拌那一大锅猪食,只笑着点头应了声好。白行简和这家也算熟识了,没那么多礼数,招呼一声便自己离开。
      出了屋来,天刚蒙蒙亮。农历九月初,天上没有月亮,裤脚碰到路边的野草,能感觉到前夜落下的露水。白行简把灯灭了节约煤油,反正路是走得极熟的,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个坑都记得,完全不会踩错。拎在手里的气死风灯随着步子轻轻晃悠,让白行简有种想不起此处何地、今夕何夕的错觉。
      走了几分钟回到纪明清家门前,看见墙缝透出的灯光里头夹杂着炊烟。迈进门坎,纪明清夫妇早已起了,男人在修簸箕,纪冰则在灶台边帮着母亲张罗早饭。天还早,纪金还没起床。
      方桂琴正拿了锅铲搅拌锅里,看白行简进屋问道:“白老师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快洗把脸。对了,那大姑娘呢,怎么没一起过来吃饭?”
      白行简道:“不用了。昨晚说好了,她今天就走,待会儿我往学校向校长请个假就送她出去坐船。”
      方桂琴道:“哎,这么赶?昨天本来想让大姑娘跟季冰睡一晚上,又怕季冰睡觉不老实碰着她……她怎么不多住几天?”
      白行简道:“她是为工作来的,顺便看看我,没有太多时间。”
      “哦,是这样……”方桂琴让季冰继续烧火,往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近白行简低声问,“我说白老师,那大姑娘……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吧?”
      白行简往脸上扑水的手不由一停,笑了笑道:“不是。”
      方桂琴道:“哎,白老师莫羞嘛。那姑娘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有啥不好承认的。”
      白行简掏出帕子擦干脸上的水,又将帕子迭齐收好,解释道:“她是我妹妹,他父亲和先父是故交,他爱人是军区首长。”
      “嫁人了啊……”方桂琴听到这消息不由得叹息,“看她年纪轻轻,又是一派有学问的模样,我还以为她也是信奉那个什么,新时代女性法则,比咱农村的姑娘要晚些呢。早些年我们家隔壁韩家那大侄女,就是跟着父亲留过洋的,成天说什么思想解放,妇女权什么的,二十好几没找婆家,闹腾得可欢了。那时候啊——”
      “我说你又在这里翻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二十好几年了,你那会儿多大,知道什么呀。”补着簸箕的纪明清打断婆娘的话,把最后一根竹篾压好,再用弯刀把多余的篾片修掉。用劲摁了摁确认很结实,这才拍拍身上的蔑渣站起身来。
      女人听着丈夫的挤兑不服气:“怎么就不知道了?我那会儿都有七八岁了。再说了,那时候韩蕴那做派,有几个丫头片子不羡慕的,一辈子都记得牢。”忆起幼时之事,女人面上浮现淡淡的笑容,让一张并不出色的脸焕发出不同往日的神采。
      “知道了,那时候风光是吧?翻来覆去说,听得耳朵上茧子都落了多少回了。早就过去啦,看看现在,就别想了。”男人说着,催促女人去灶上。
      “哼,知道知道,你什么不嫌烦?你耳朵嫩得勒,随便听两句就能起茧子。行,我去把小金儿喊起来,小子要上学还赖床。”方桂琴往围裙上抹着手朝里屋去了。
      季冰已经在盛粥了,大队上分下来的老南瓜,个头还算大,连皮一块儿熬烂,再加上些玉米面,在饥肠辘辘的早上显得特别香。
      “白老师坐下吃饭了。”纪冰往白行简惯坐的一方放好粥,顺手拉开条凳。
      “谢谢。”白行简看少女手脚麻利地忙活着,回以一笑。
      “来来白老师,咱们先吃。”纪明清招呼着白行简,端起粗碗呼噜就喝下半碗清粥。
      白行简点点头,就着几根咸菜叶慢慢吃。
      那边方桂琴拉着迷迷糊糊的儿子迅速洗漱一番,然后把他往桌边一推,自己去灶上盛稀饭。
      “来,金儿,跟姐坐。”看弟弟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纪冰连忙把纪金抱凳子上坐好。把盛好的小搪瓷碗搁他跟前,再把筷子递他手里。
      “睡醒了没有?要不要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干脆别去上学了。”
      纪金揉了揉眼睛,见父亲正盯着自己,口气不那么和善,吓得立刻醒了。瞧瞧父亲已经快吃下席了,连忙双手捧起大碗,大大喝了口。小嘴沿着粗碗呼噜半圈,发出好大的声音。
      “好好吃饭!学谁这么难听,怎么不学学人白老师!”纪金刚喝了口稀饭脑袋上就挨一巴掌,方桂琴坐在纪明清左面,顺手就能够着儿子。
      “行了行了,赶紧吃,吃完上学去!”纪明清筷子往桌上一拍,一家之主的气势显露出来,纪金乖乖地拿筷子在碗里搅了搅。
      只是竹筷对六岁的孩子显得长,捧起碗来,筷头在碗里外头还是好大一截翘着。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方桂琴问着:“哎,白老师再添点儿吧?”
      白行简道:“不了,我得先往学校打个假条。纪金,你待会儿跟纪谦君他们一起上学好吗?老师今天有点事不能和你一起。”
      纪金狠狠点头:“嗯!”
      “那白老师先忙!顺便跟大姑娘问个好,让她下次来多住两天!”方桂琴热情地说着。
      “好。那纪三哥、嫂子我先出门了。”
      “慢走,有啥事儿就说一声。”
      “白老师慢走。”纪冰也暂时停下了筷子。
      “好,你慢慢吃。”白行简一面应着起身,把碗筷往灶台上放好,这才出了门去。

      纪明清算是住在半山腰上,背后有高高的石崖。石崖下不知道从哪代起拓出了一方块儿一方块儿的地,斜斜铺着,这时节种满了大队的红薯。纪明清家屋门朝右开,屋后是一大片竹林。竹林底下矮了一坎,住着同个曾祖的纪明华一家。竹林竹子繁茂,绿葱葱占了差不多一亩地。竹林一直延伸出好远,直到左侧尽处被人工砌得高出一坎,修了许立国家的房子。徐立国家把竹林切断了,末尾只剩下零星几棵,长在再往左两三米高的石谷子崖上。
      石谷子是这里的方言,是一种不知是因为腐蚀还是水源浸泡形成的土质,外表看起来像石头,但一点都不硬,随便一扒拉就哗哗地掉土砾,留不住水也存不下肥,只有野草才能在上面蓬勃地长。石谷子地上通常也有一层土,可因为不肥沃边沿又会不停地垮塌,养不出好的庄稼和树木。而这片石谷子地却意外地长了好大一棵皂角树,大约有三人环抱那么粗,枝繁叶茂,无数根茎深深扎入崖边石谷子里,牢牢固定住了土地,与上头不远处长了几百年的黄桷树相呼应,把树荫遮蔽下的高家护在当中。
      很多人感慨过这长在贫瘠土地上的两株巨树,惊讶于它们生命的顽强,仿佛有天庇佑。旧时甚至有人说这两棵树是龙脉所在,会使家财兴旺,但如今都不敢再提。连续几年的干旱让黄桷树下的池塘不断干涸,但古树的生命却没有跟着消耗,繁茂依旧。
      池塘那头还有一家人,也姓纪,算是纪家的旁支。几十年前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因为辈分上比纪明清等岁数相当的小了两辈,并不显得亲近。如今当家的是纪鹏元,比纪明清还大几岁,论起来却得叫声祖爷爷。
      纪家在这个地方是第一大家,一个大队有六七层的人都姓纪。遇上哪家做寿摆席,若是还能像往些年一样大张旗鼓地办事,百桌都坐不下。
      白行简从纪明清家出来,顺着石梯往上走。早上的时候轮到纪明清家取水,路边水渠里架着的竹竿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因为住在半山腰,打不出井水,几家人只靠崖上石洞里的一股泉水生活。而引水的工具,则是竹林砍下的毛竹,用钢钎打通竹节,再一根根连起来。这股泉水养活了数十口人,这个地方便以它来命名,叫做凉水井。
      白行简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还以为真的是一口井,谁让它叫“水井”呢?后来就觉得好笑,这世界上名不副实的东西何其多,小小的十几亩地名又算什么。
      几分钟上到崖上,白行简沿着土路和田埂往学校走。学校离凉水井一公里不到,可因为弯弯曲曲实在太多,每次至少得花个二十多分钟。
      白行简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居然遇到一条黑蛇从红薯地路上飞过。几年的灾荒连耗子都被抓没了,不知道这条蛇又能活到几时。
      走到快一半的时候路过大队晒粮食的碾子石坝,守夜的孙光华正和七队的人换班,见白行简路过满脸堆笑地打了个招呼。坝子外头堰塘里有几只鸭子在扑腾,平常放鸭的纪远方却没见踪影。
      再往前,到了折百数,差不多六点,天也亮堂起来了。路边陆家小子陆洪明端个小凳正在吃饭,一看见白行简“腾”地站起来端着碗行了个礼。白行简赶紧让他坐好继续吃饭,自己则加快脚步往前走,七八分钟后就到了学校。
      学校是大队的学校,只有小学五个年级。学生毕业后被推荐的到乡里念初中,来去的路程就远了。
      白行简到学校的时间稍微有点早,但有些更早的学生已经开始早读了。六点半老师才开始监督早读,所以稀稀朗朗的读书声并不整齐,但声音清脆,听着也悦耳。
      “白老师!”白行简正朝着办公室走,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一开,晨雾中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跑过来。
      “白老师,您这么早就来了?早上没您的课,我还以为您得上午才到呢。”来人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少年是凉水井徐立国家的老大,大名叫许朗,今年十七,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还不到白行简肩膀,瘦得像根麦秆,身上衣服紧巴巴的,补丁一个接一个。
      “啊,是许朗。你这么早就来学校了?上午我有点事,恐怕上不了课了,正要去跟校长请假。”白行简向他解释。
      “啊……这样……”许朗失望地低下头,“……白老师您先忙!我去上课了。”说完鞠个躬就要往回跑。
      “你等等!”白行简忙叫住他,“你下午还是去割草吧?放学之后我往庙子头过,要是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可以问我。”
      “啊!谢谢白老师!我,我先走了!”许朗又欢天喜地地鞠了个躬,转身飞快向五年级教室跑了。
      白行简看着他背影不由得失笑。
      许家是大队里最穷的,徐立国前些年去了,留下孤儿寡母三人。老大许朗,老二许明跟纪金差不多年纪。因着家里没有劳动力,吃食都挣不够,更不用提其他。许朗十多岁了才勉强进学校,是同班最大的学生。许朗从小就爱读书,虽然启蒙晚了天资也不算太好,但胜在十分刻苦,白行简倒是极喜欢这个学生的。
      “哎,白老师怎么在这里?早上不是没你的课,过来看看?”背后传来问话的声音,白行简转过身看,却是教算术的林老师。
      “林老师早啊,这是要上早读课去?家里有点事,想跟校长请个假,就来得早点儿。”
      “这样啊……校长在办公室呢,快去吧。响铃了,我上课去了。”林老师催促白行简,笑着拍了拍手上的本子。
      白行简道:“好,你先忙。”说完两人各自走了。

      白行简进了办公室,看见校长果然已经在了。校长就住学校里头的靠食堂的两间屋子,每天早早就起来开校门。听见有人进了门,校长仍然低头批作业,一面问道:“有事吗?”
      白行简连忙道:“校长,上午我有点事,能不能给调调课,我下午再过来。”
      “请假?”校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白行简道,“原来是白老师。有很要紧的事情吗,要紧过几十个学生的学业?”
      白行简脸皮一紧,赶紧解释:“老师,我妹子从家里来看我了,我想和她说说话,然后送她去坐船。”
      张校长盯着白行简把话说完,没说话,过了会儿才把老花镜摘下来放作业本上,起身从书桌后出来:“你妹子?从北边儿过来的?这么远,一个姑娘家,够辛苦的。”
      白行简道:“是我老师的女儿,如今是文工团副团长了。这不下乡演出吗,刚好到省城,顺道来看看我。”
      “哦……是这样。”张校长背着手走到白行简面前,“那是该好好说说话。”白行简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听校长道,“小白啊,我知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有学问有背景。我们这儿是穷,但我向来说再穷也不能穷了学校。你也知道,知青下乡,我们大队统共就你和慕笉两个进了学校。慕笉是个大姑娘,教教音乐还可以,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张校长看着白行简的目光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我……明白的,老师。”白行简垂了下眼,应道,“她也就是给我捎点东西,过来探个平安,没别的意思。”
      “嗯,”张校长点了点头,拍拍白行简肩膀,“今天的课你也不用调了,我去上。好好跟家里人聚聚。”
      白行简点头:“那就麻烦校长了。我先走了。”
      “去吧。”
      白行简刚走到门口,又听到张校长交代:“小白,今天刚好当集,你要不跟你妹子上趟街吧。正好油墨没了,过两天我还得印套卷子呢。”
      “校长放心,我记下了。”白行简应下,这才快步离开。
      “唉……”身后似乎传来一声长叹,又或许是错听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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