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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夕阳】

      秋日里天气开始泛凉,日头渐渐短了。太阳一落坡,湾里很快暗下来。走在田埂上还不觉,一入竹林,迎头黑压压一片,高高瘦瘦的竹子密密围起来,仿佛巨大的笼子,困得人喘不过气。
      白行简顺着青石路往上爬,背上的竹篓沉甸甸的,压得他弯了腰。肩膀被粗大的草绳紧紧勒着,火辣辣地疼。
      好在这几天没下雨,石板上本就不多的青苔也早被踩坏了,不打滑。只是刚从水田里踩过,草鞋上沾了黄泥,每一步脚都黏黏的,很不舒服。
      “二娃子,回来吃饭咯!”走到半坡的时候,白行简听到女人大声喊话的声音。有些急促,但不是真的着急,只是要把不知跑去哪里贪耍的孩子唤回家。
      湾里并不太大,四处都是竹林,秋风吹得竹叶沙沙地响,听着女人一遍遍呼喊,白行简也精神了些。
      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觉得这样的声音动听,可此时,这原本乏味的呼喊却让白行简觉得分外的温暖——尽管被呼唤的不是他。
      白行简一步一步往上走,穿过竹林,天已经完全黑了。抬起头看到高大的桔子树缝隙中透出的朦胧微光,在黑暗中指引着归家的方向。白行简没有一口气走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把背篓靠在土坎上休息。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远方,只能看到河对岸稀疏的几盏灯火。
      还剩下二十六步。
      不知何时起,白行简每次走道都会不自觉地数石阶。这条路刚铺上没两年,青石也不规整,大大小小的石块参差嵌上来,勉强能够分清阶数。再往上没有了石板,泥土被踩得很结实,路旁野草蓬蓬勃勃地长着,迷迷夜色中,蝈蝈在草丛里不停歇地叫唤,和着田里连绵不断的蛙声,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鬼娃子,成天的不着家。叫你回来吃饭还三请四请,皮紧了是吧?”晚归的男孩被母亲逮到大声地训斥。白行简没看到,也知女人必定是扭着娃儿的耳朵扯出尺长,声势浩大毫不手软。女人的呼喝,男孩儿哎呦哎呦的呼痛,然后有人劝阻……每天都上演着闹剧一样的情形,是能让人笑出声的生活。
      “说,下午又到哪儿和泥了?一身弄得跟狗一样,跟你说都不听是吧?非要棍儿烙到肉上才长得了记性?”女人呵斥着,手掌啪啪往男孩儿屁股上揍了两巴掌,打得男孩儿嫩肉生疼,身子不由闪两闪,哎哟哟叫着,身上掉下一层泥沙。
      一面教训着,女人下手拍打娃儿的衣服,忽然觉得灯光暗了暗,抬头便见高高瘦瘦的影子立在几步外。
      “哟,白老师可回来了,天都黑了不见您人,还怕出什么事儿了呢。”女人重重地给男娃儿扯了几下衣裳,直起腰来看见背着大竹篓的男人出现在坝子边,招呼他,然后转头向屋里喊,“娃他爹,白老师回来了,开饭!”末了揪着娃儿去洗手。娃儿眼巴巴瞅着白行简将背篓放在阶沿上,被母亲不留情地拉走。
      白行简就着石阶将背篓放下,然后在石盆里洗净手。女人把男娃儿摁在桌边,招呼白行简坐,又忙着和女儿布置吃食。男娃儿直直地跪在高板凳上,眼睛滴溜溜跟着母亲转,一把抓起面前筷子敲得碗沿儿叮叮当响。来去端菜的姐姐见状瞪他两眼,男孩儿没有收手,反而敲得更有节奏。
      “珰!”竹筷敲打粗厚的陶瓷碗发出钝响,男孩儿越加得意,转过头跟姐姐挤眉弄眼,撞上不知何时到来的父亲,下意识要松手,筷子已经被夺了去。
      “吃饭就吃饭,敲敲打打,成何体统!”父亲皱着眉喝道,抬手给了儿子后脑勺一下。男孩儿被拍得一点头,干巴巴搓着被父亲扯走筷子时咯痛的掌心,依旧咧嘴笑着,却也安分地不再乱动,只把屁股底下两只泥脚蹭来蹭去。
      “二娃子成天就是皮!看看人家白老师,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知道不知道?说你多少遍了,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姐姐瞅着弟弟两只脚板心的泥,不怎么秀气的眉头皱了皱,放下斗碗,把弟弟抱起来坐正,不许他跪着。弟弟冲姐姐嘿嘿笑,有父亲在旁,不敢再造次。
      白行简被姐姐拿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比了一番,只是客气地笑笑。少女比弟弟年长,也才十三四岁,生在山沟长在山沟,想到什么说什么,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让白老师见笑了。这娃子,打小儿就野得很,都是让隔壁许家那小子带的。如今跟着白老师入了学堂,往后还得请白老师多担待,细细管教,不听话上鞭子往死里抽。”父亲开了口,自然还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言论,娃儿听得不由缩了缩脖子。
      娃儿父亲早年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大小有个官职,后来有些变故才卸任务农,对待子女难免带些军人习气。
      白行简自然应是,也仍道:“纪大哥说哪里话,教书育人本是我的本分。小金聪明又听话,几个老师都很喜欢他,舍不得动手的。”白行简说话间,名叫纪金的男娃儿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他。娃儿小脸黑瘦,更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加上得了老师赞赏而开心得咧出的俩酒窝,憨得可爱。白行简不由得也跟着勾起嘴角。
      “嘿,这小子!白老师一夸你尾巴就翘天上去了!”父亲大力抚了两把儿子的小脑袋,爽朗的笑声中明显带着自豪。
      “好了好了,机灵归机灵,书还得更加认真念,这会儿少夸他两句呀,往后就能多省点儿心,白老师对吧?”母亲说着和儿子一根板凳坐下。端着小半碗菜汤的姐姐用筷头敲了一记傻乐的弟弟,顺手把汤里的几片菜叶捞到他碗里。
      一家四口加上白行简,这才都坐下开始晚饭。

      “白老师吃菜,今儿走了不少路吧?傍晚时候不见你回来,还琢磨着让他爹去寻你呢。”女人给男娃再添了一碗玉米羹,询问白行简白日里的情况。
      “稍微走远了点。这几天大家都往青龙嘴方向走,我想想就顺着往凭吊崖去了。”白行简回答,一口一口喝掉清粥。
      “也是哈,都走一个方向,哪有那么多狗屎捡?这年头人都养不起了,养了狗就是留着自己家交公分的,谁还会放出来?也就纪罗钊家那癞皮狗整天地在外头留肥……我听纪远志家的说呀,最近李开银那几个混小子成天在外头转悠,看见狗就当野狗打了拿来下酒,心肠毒着呢。狗都让他们打没了,往后这狗屎的任务可要怎么交啊……”女人碎碎叨叨地数着,感慨生活的艰难。
      白行简已习惯了在饭桌上讨论的这些话题,听女人左一个狗屎右一个狗屎也不介意,只静静吃羹。
      “……前两天大队种在花坟的红薯不是让人偷了吗,都说是底下水竹林姓柳的干的。那一大家子,养了六七个崽子,个个大胃,天天喊吃不饱,也难怪别人怀疑……结果呢,让李开银伙着几个□□上上下下一阵闹腾,居然揪出是折百数陈家的大儿子干的!你说隔了这么老远,谁想到他会花那么大力气跑到河边去做贼?那陈德利跟上头许家二娃一个年纪,长得干精瘦,居然半夜三更摸到花坟去,也不害怕,还刨出好几十斤红薯吭哧吭哧扛回家楞人没被人逮着!真是有本事了……晌午在褡裢田遇见赵建云,说他们家那头猪又病了,有两天不怎么吃东西,许是快不行了……”女人絮叨着,男人偶尔答应一声,姐姐听到感兴趣的地方间或询问,男娃则埋头咕噜咕噜喝稀羹,左耳朵里进右耳多出地听来玩耍,任母亲嘴唇频翻,并不在乎她说的什么。
      白行简听着女人拉拉杂杂的讲述,喝完了粥,放下空碗,将筷子搁在左边:“我吃好了,你们慢用。”说罢没有起身,只是将板凳稍稍往后退了一点,依旧坐着。这是来这儿几个月养成的习惯,一家子吃饭,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最好,先吃好的人并不先下席。
      “白老师还是这么斯。”女人说着笑笑,见男娃儿的碗又空了,便把自己的分他一半。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不够也得先管他吃。如此,白行简一个成年人每顿只喝一碗羹倒显得比小娃娃还秀气些。
      却不知白行简出身商贾富庶之家,幼年不曾吃过半点苦。少时留学在外,也有长者细心关照,衣食无忧。至后来事变,初下乡入住纪家,面对粗碗盛来的杂粮羹食倒真勉强了好一阵。那时,身为此间女主的女人心中还有些鄙夷,口头上劝他多食饭菜,心中却想着不吃是省,求之不得。须知人祸年月,各人都时时记着家中米缸里剩多少粒粮。稀羹清粥自家人尚不够吃,便有恻隐之心,值此苟活之世又如何能对外来人拿出十分的大方。
      后相处渐久,双方不再生分,白行简依旧日食量少,女人也常常关心,劝他多吃些,只是白行简克制日长,早已习惯,往往笑而不承,次数一多,女人只得感慨城里人斯文过度,不做强求。
      又说了几句话,一家人都吃好了,女人起身收拾桌子,女儿则去给母亲搭手。白行简站起来把板凳往后又移了移,与卷了叶子烟的男主人聊着近来发生的事。
      女人吩咐女儿去洗碗,自己则拧了抹布抹桌子。
      “哎,对了,傍晚的时候遇上纪罗钊的婆娘,还问起白老师呢。”
      “问我什么事?”白行简有些惊讶。来了山村半年有余,白行简也把村里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纪罗钊独家居住在河岸崖下,除了出工的时候偶尔碰着寒暄两句,并无其他交集,白行简实在想不出他爱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自己。
      “哦,倒也不是问你,只是想请教你个事儿。就住在他们家的那个女知青慕笉,长得挺水灵,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那个,最近好像脑袋有点犯胡涂,总干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想问问看白老师知不知道是什么症候。这不大家都知道白老师和慕笉从前认识,所以打听打听她有没有那个……就是从前有没有犯过这种毛病。”女人想想还是稍稍委婉地修饰了一下。
      白行简回想了一下关于慕笉的信息道:“慕笉脑袋犯胡涂?……这个倒是不知道。从前留学的时候有过接触,听人赞誉是位十分出色的女子。对于其他状况,并不怎么清楚。”
      白行简记忆中,慕笉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娇小玲珑,温婉娴雅,因容貌出众,大学时候吸引了一大票留学生同胞,更是被仰慕中国文化的他国学友称作可供瞻仰的东土之花。但与自己修的并非同一科目,除却学校社团和留学生聚会,没有什么交集,只在国外朋友们相聚时有见过几次,这才留下些印象。
      “哦哦,原来是这样……之前听说慕笉总时不时问起白老师,还以为她跟白老师有多熟呢……不过说的也是,若是白老师果真与她很熟,我们也不会看不出来,早该知道了。”女人说话直,并不是挖苦,白行简听来却还是有些苦涩。
      慕笉比自己晚来两个月,初到时便几次三番主动来打招呼。只是自己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熟络,对方知情识趣,往后便不再刻意前来。
      白行简在村小任教,慕笉则在村小旁边的卫生所上班,来来回回少不了遇上,大多只是礼节性地问候,只为免些闲言碎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果真是……脑袋有了些毛病,可惜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白老师是念过书的知道得多,像这种脑瓜子有些神神叨叨的应该叫做什么来着——”女人已认定了自己的理,却还是想从白行简处得到肯定。
      白行简默然须臾,方才道:“我没见过具体模样,对医科也不懂,就不清楚了。慕笉自己是医生,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而且所里还有公孙先生在,必定会好生照顾她的,该是不用多担心。”
      “白老师说的对。总归是别人家的事情,外人管那么多做什么。妇道人家就是爱说长道短,我看啊,神神叨叨的不是别人是你。”听着女人絮叨的男人插话,瞪了婆娘一眼。家里人闲话时免不了说些东家长李家短的碎语,可白行简还在跟前,男人不想失了体面,不再由着婆娘絮叨下去。
      “哎呀,我还不是听纪罗钊那婆娘在说!慕笉长得倒是漂亮,上回叶世蓉不是要帮纪明苏家的老大做媒吗,本来还多积极的,这下子觉得这姑娘有点毛病,怕人家看不上,所以才跟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女人道,纪罗钊的婆娘叶世蓉是远近出了名的媒婆,有事没事就爱给人牵线,十几年下来,不成的多,成的也不少。自从慕笉分到他们家就开始打她的主意,半路出个意外当然赶紧四处打听。
      “行了行了,她成天没事爱瞎捣捣你也跟着起哄?正经人家搞这些做什么,也谢不出二两猪头肉。”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让女人再说下去。
      “你这人……真是——”女人看男人脸色不愉,也不跟他争,见女儿收拾完烧好热水,便将抹布往桌子下一搭,拎起差不多整个人趴在桌面的儿子,“走,洗脸洗脚睡觉去!小伢子一个,上课脑子打铁,闲事倒听得起劲。”一手拖了小板凳去坐下,把男娃放自己腿上给他脱鞋,姐姐则拧了帕子给弟弟擦脸。
      “时候不早了,白老师也洗洗睡吧,明儿早上不是还去学校嘛。”男人说着,让女儿给白行简准备热水。女儿应了声,说已经准备好了,端起盆子往外走:“白老师,我给你放屋里去哈。”也不等白行简径自去了。
      “那就不打扰纪大哥纪大嫂休息了,小金,晚安。”
      “白老师晚安。”方才还挺精神的男娃儿一番洗漱下来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白行简起身回屋,在土坎口遇到返回的姐姐,向她道谢:“麻烦你了纪冰。你不用送过来,我自己端就行。”
      季冰抓着麻花辫,俏皮地歪了歪头,明亮的月光照着她的笑脸有些朦胧:“白老师就别客气啦。我力气大着呢,一盆水几步路没啥。白老师快去洗吧,,我先回去了。”说罢大步子走了。
      看少女的身影进了草房,白行简才借着月光继续往回走。

      月色很亮,但土坎上头的地里种了树,挡住了月光,照不亮脚下的路。路不平,路上时不时有突起的石头,很容易绊到。白行简慢慢走着,仿佛完全没有障碍。这路一直通到他住的房子,正常走三四分钟,走了快一年,到如今,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二百七十八步,白行简走到茅屋前。刚要开门进去,却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
      楞了一下,回转身,见竹稍漏下的光照出个娇小的人影。人影走近,又叫了他一声:“五哥,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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