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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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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过了十多日,梁尚书从辅首金陵回来,难得地在梁夫人的屋里歇宿。
二人寒暄一阵过后,梁夫人将话题渐渐转到倩娘身上,“有一事还请大人裁夺。”见夫君颔首,她便继续道,“那崔倩娘过门已三四个月,依然对前夫难以忘怀。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大人留得住她的身,却留不住她的心,何不放她回去算了?”
“我何尝不知她心不在此,不过……”梁尚书倒不见得有多喜欢她,只是心中不服一口气,他堂堂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在一个民女眼中怎么竟连个杀猪的都不如?但他在夫人面前,自是不愿说出这等自损身价的话来。
梁夫人不知夫君的心思,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还对那女子有所眷念,心想这事倒难办了。
她还不死心,又试探道:“大人,你若真想她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何不寻个机会当众羞辱她的前夫?他素来自负曾经中过状元,你若在诗文方面出题刁难,让他颜面扫地,岂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唔,这个主意不错,夫人高见!”梁尚书不禁击节赞道,“下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下官将宴请本地名流乡绅到场,届时有他好看的,嘿嘿!”
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假如他没被难倒的话……”
“那一定是他撞上了狗屎运,本官就成全他们吧。”梁尚书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笑,仿佛已经看见李登云当众出丑的样子了。
正当倩娘等得陷入绝望,再次心如死灰的时候,梁夫人托红香转告她,一个月之内必有消息——不过是好是坏,就全靠天收了。
中秋之夜,梁尚书果然在后花园大宴宾客,开办了几十桌流水席,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到齐了,其中自然包括几个颇有名望的文士,在良宵佳节吟诗作赋。倩娘被唤出来为宾客们斟酒,她显得越发清瘦,身子几次差点被夜晚的金风吹倒,更增添了几分病美人的绰约之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正在觥筹交错间,坐在首位的梁尚书突然干咳一声,高声道:“众位安静!”院子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人人都诧异地望着主人,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梁尚书得意地一扫全场,开言道:“今晚月色朦胧,清光似水,老夫何其有幸与众位开怀畅饮!遗憾的是,有一位重要的宾客却因故未能到来。”
“是哪位?”众人纷纷问道。
“梁大人的这位贵客,一定与众不同!”也有人自作聪明地拍马道。
“此刻他才赶来,幸好还没有散席。你们看,那不是——”
随着梁尚书右手所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粗鲁不堪的汉子被几个家丁推上来。此人一身皂衣,胸前的一大块油腻隐隐反射出金杯银盏的光华,一只裤腿高卷过膝,一只裤腿放下至脚踝,一双麻木的眸子隐藏在蓬乱的头发中。
有人认出此人正是崔一刀的前女婿、“屠夫状元”李登云,也就是梁尚书一个爱妾的前夫。他们看到这副尊容,当即明白梁尚书此举的用意,于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屠夫状元’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有两个文士交头接耳,半捂着嘴笑起来。
“嗯,好臭!有一股猪臊子的味儿。”另几个宾客不觉捂起了鼻子,还夸张地以手作扇扇了几下。
“不过会杀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也有人嗤之以鼻。
倩娘见李登云沦落至此,心中更加伤悲,不知梁尚书将他从临安抓到钱塘来有何用意,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任长长的泪水划过双颊。李登云心里一动,与她的目光一触即避开,嘴翕动了一下,终究未发一言。
梁尚书好不得意,乜斜着一双小小三角眼,不怀好意地冷笑道:“素闻你才思敏捷,有‘屠夫状元’之称,料来必有过人之处。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本官今日也想效仿魏文帝来考考你。你若是作得出,我便让你夫妻团圆;若是作不出……”他将脸一沉,加重了语气,“嘿嘿,别说妻子休想夺回,就算是你那块‘状元肉铺’的牌子,也要当场摘下来,再不许悬挂招摇!”
李登云冷冷睃去一眼,但见两道寒光一闪,绽放出与一个屠夫完全陌生的光华,仿佛当年那个文思泉涌、下笔如神的才子在他身上又复活了,目光所过之处,竟没来由地令人心中一凛。他淡淡说道:“请大人出题。”
梁尚书限定了作诗的条件:“你须在诗中指明我与倩娘之间的关系,却又不许犯‘夫妻’二字。”他暗忖,此人虽然少负才名,但毕竟已有三四年未曾握笔,此刻突然遇此难题,谅他也作不出什么像样的诗来。
岂知李登云微扬起头,一双赤足仅缓缓向前踏了三步,胸中已然成诗一首,随后一步一句,朗声道: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相传春秋时期息侯的夫人貌赛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楚文王灭掉息国之后,将其据为己有。桃花夫人虽然生下二子堵敖与成王,但终身未与楚文王说话。李登云暗用这一典故,将倩娘比作美若天仙而又坚贞不屈的桃花夫人,以示她不忘旧情。
只听得“啪啪啪”三记清脆的掌声,梁夫人率先打破岑寂:“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屠夫状元’!”她甚至都有些羡慕倩娘这个草根女子了。
梁夫人又将目光扫向夫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这屠夫与倩娘本是柴米夫妻,大人何不趁此机会放他二人回去团聚?”
梁尚书倒未曾想到,李登云操刀卖肉这么久,作诗的本领竟还没有半点生疏,真是低估他了!想到前番在满堂宾客面前已将大话说出去,也不便食言,只得讪讪地挥手,放李登云夫妇回家了。
李登云与倩娘相别大半年,只道今生已无缘相会。此刻月老再续红丝,二人四目相对,都恍如梦中。而他给同年凌文远的书信,久久没有回音,只怕对方高升后早就不认他了。如今倩娘失而复得,已是意外之喜,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那崔一刀本是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今突然闲下来,成天无所事事,狂吃海喝,竟然百病丛生,已于半年前病故,还是李登云办的后事。倩娘回来后,李登云便把岳母接过来住,夫妻二人一起侍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