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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上巳春灯胜百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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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县历来兴盛的传统节日,春节、元宵之后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从前,人们在这一日曲水流觞、祓禊沐浴、踏青吃花、男女对歌、庙会集市,花样百出。如今清溪镇还有所沿袭的,前两项早已没有了,只余下踏青对歌庙会等。
三月三常与与清明节相去不远,所以又有祭奠缅怀的风俗,清溪的风俗,清明“土祭”,即在墓地坟前追悼哀思,而上巳便是“水祭”,即将祭奠礼仪、果馔、纸钱都搬到水边进行,但通常只在下游举行。
上巳节已是暮春时节,耕种农作已刻不容缓,每到这天,庄稼人们就结群在田地中劳作,插秧播种,或集体对唱当地民歌《薅秧歌》,或在休息时吹响芦笙,互相提醒一年的种作开始农忙。
对于学校里的孩子们,往往上巳节都在上学,这些概念却是陌生的。碰巧这年上巳节却是周末,迟意早早听见外面放炮仗的动静,昨晚寇慕已经特意来说过,今天要跟着母亲进城去赶庙会,恐怕要去一整天。上巳节活动众多,即便清溪这样的小镇上,也是张灯结彩一如元宵花市,隆重热闹足可媲美端午龙舟赛,便更不用说麓县城内了,寇慕进了城只怕要玩得收不住心了。
她原本想今天能多睡上些时候,不料杯吵醒后却是一点睡意也无。早已习惯了和寇慕待在一起,一两年中总不觉得腻烦,倒是偶有一天不在身边陪着,反而感觉怪异。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总想找点事情做,无奈作业都已写好,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闷闷的无所适从,只得穿衣趿鞋出了山洞。
乍暖还寒时候,清晨天光一泻千里。迟意站在洞口看着凉姜坞对面遥远的山头上耀眼的朝霞,向一束极大极亮的灯,照映着各处雀跃的青年女子,她们提着竹篮、背着背篓,在菜地里采摘新鲜蔬菜。
下了山坡,沿路走来更有不少人,多是青年男子,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四处张望。而河边的女子们都打扮得十分娇俏美丽,有的在河边洗蔬菜,有的提着洗好的蔬菜,呼朋引伴的聚在一处。
迟意不去理会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听说男子会讨要女子手中的蔬菜,还会对歌,大约也是一种风俗。从前春婆婆说过许多三月初三的习俗,各处有所不同,却都很热闹,在她看来不过是取个春日里的好彩头大家一起乐一乐。
春婆婆是个对节日没有什么热情的人,如今婆婆已经不在,迟意更是提不起劲来过节了。叔叔说的那些传承灿烂千年的民族文化之类的高尚情怀,都是有钱有闲情的人吃饱了撑着才会去做的事,对于她这种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最光荣的历史使命应该是传承生命。
她想要去墓前悼念一番,看着眼前这些兴致勃勃载歌载舞的男女老少,恍惚想起今天似乎是自己的生日,想到家里人,心下难免一阵烦躁,既觉得今天去祭拜并不是个合适的日子,又没有钱去准备纸钱果品去下游水祭。百无聊赖看着河两岸的人们兴高采烈的庆祝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节日,便只漫无目的沿着清溪河随意行走。
那边在麓县城内的寇慕母子,却好好逛了一番热闹的庙会集市。黄光莎长久不在都市繁华地生活,颇为留恋这热闹景象,这两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也小有些积蓄,一路逛来,有用的没用的各类玩意买了一大堆,寇慕被迫拎着大大小小的古怪物事,直到腾不出手来拿他的糖炒栗子吃了,便撅着嘴开始抗议。黄光莎心情大好,见着宝贝儿子确实拎不动了,便作罢不再买了。因她自己是做服装生意的,衣服鞋帽倒是一件没买,否则寇慕实在担心母亲是来进货的。
母子俩好不容把庙会摊点最集中的一条街走完,便是一座公园的大门,园内水上豢养白鹤众多,取名“鹤湖公园”,园内的抗战烈士陵园、藏书楼“翥月楼”、夕佳山古民居均是远近闻名,园中曲苑回廊、山高水低、映花照柳,更难得是有平旷的广场,平日也是麓县城中不可多得的休闲去处,每逢年节更是盛况空前。
黄光莎异常欣喜而激动的站在园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擦着她洗尽铅华平凡渐老的颜色,眼里隐含泪水,而当她凝视着园内翥月楼前人群攒动的鹤湖,却又开始犹豫要不要进去。
“妈妈,那边的人在干什么?是在抓鱼吗?咱们去看看?”寇慕乍见了新鲜景象,忍不住催促。
黄光莎看着人影浮动的鹤湖,泪眼朦胧,口中喃喃自语:“竟然走到这里来了”,面上却笑得春风嫣然,她腾出一只手牵着寇慕的手,低下头去对儿子说:“慕,知道我和你爸爸是怎么遇见的吗?”
寇慕想了想,故作老成的问:“不是在清溪河边唱歌认识的吗?”
黄光莎摇头:“那是后来的事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鹤湖。”
寇慕抬头看了看母亲的神色,觉得她满脸追忆惋惜却又甜蜜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问:“那时候也是这么多人?”
黄光莎笑着点点头:“比这还多呢……”
寇慕问:“你是怎么找到爸爸的?”
黄光莎直起身来,把低头注视儿子的目光移开:“谁也没有找谁,就像一直都等在那里,走过去就刚刚好遇到。”
寇慕恍然大悟,冷不丁问:“然后你们就好上了是吧?”
黄光莎笑着低头看他:“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些腔调。”
寇慕底气十足说:“我知道,不就是你在河边洗菜,爸爸在岸上对着你唱歌,你就把菜送给他然后你俩一起唱歌吗?这事儿妈妈和奶奶都说过许多次,原来这条河这么短?”
黄光莎说:“这是一个湖,我们对歌是在清溪河,不过那是第二年了。我们真正遇见是头一年,和你差不多大……不,比你现在大三岁呢。”
寇慕算了算,问:“我们住在清溪,怎么在这里遇见爸爸?”
黄光莎说:“那也是一个上巳啊,母亲带我进城。我在这湖上看到那些白鹤,见着人也不躲避,年轻小姑娘就把食物摊在手心里喂给它们,喜欢极了,就踩着湖里的石墩子走过去。走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很多人冲着我起哄,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湖水竟然是流动的,一个装着鹌鹑蛋的盒子漂到我面前,我想正好拿去喂鹤,就拣了起来。”
寇慕突然插话:“那鹌鹑蛋孵出来就是爸爸吗?”
黄光莎哭笑不得的看着他,笑道:“不是,是我抢了他的鹌鹑蛋。那石墩子有两三米宽,站几个人也不成问题,我也没注意石墩上还有别的人,以为那鹌鹑蛋谁都可以取走。等我走了以后,那些人还是在笑,这时他就追上来,红着脸跟我说,‘姑娘怎么抢人东西?这盒子漂到我面前就该是我的,姑娘喜欢就等下一轮再玩’。”
寇慕连忙问:“后来呢?”
黄光莎说:“后来,我当然把鹌鹑蛋还给他了。不过后来他也送了我一盏花灯,可以在水上点的那种。”
寇慕问:“那灯你点了吗?”
黄光莎摇头:“没有。”
寇慕喜道:“那灯现在在哪里,给我看看好吗?”
黄光莎惭愧的笑:“早没了,忘拿了。母亲拉着我去看另一头的洗脚大会,那个可比漂盒子有趣。再遇见他,就是第二年了……对歌的事你奶奶说过多次,你都知道。”
寇慕失望的点点头,他心里想着寻一盏一样花灯的送给迟意,黄光莎早已牵了他说:“走吧,带你去看看,洗脚大会可热闹。”
寇慕跟着黄光莎慢吞吞的走,忽然又好笑起来:“奶奶说以后我也可以在岸上对着中意的姑娘唱歌。不过那天迟意在水边洗菜,我没有对着她唱歌,还泼了她一身水。”
黄光莎紧紧拉着他的手,说:“迟家小姑娘是个好孩子,也吃得苦,不过小女儿家吃的苦太多,长大后心肠难免会硬一些,我只怕你以后被她辖制得紧。”
寇慕问:“什么叫辖制?”
黄光莎说:“这个以后你自然明白,不是你辖制她,就是她辖制你,总有一个要降服的。”
寇慕好奇:“那你和爸爸,是谁辖制谁?”
黄光莎的笑容僵了僵,没有回答。
黄光莎母子回到清溪,已近落日西沉,寇慕一路紧催,无奈从县城回清溪的路实在太烂,汽车行走得慢,中途车又坏了,只得等到修好再启程,三十公里路竟走了三四个小时。
黄光莎回家已经十分劳累,又想起诸多从前旧事,对景眼下丈夫另娶,婚姻破裂,自己又回到这闭塞小镇奔波生计,再伤心不过,眼见已是傍晚,也不顾寇慕了,独自闷闷的喝了些酒便醉睡去了。
寇慕跟随她千里奔波,十分懂得母亲的难过,只等她睡下后才直奔迟意的山洞。
迟意将洞口掩盖得十分严密,枯柴桑枝重重叠叠。寇慕进了山洞,见洞内明烛高照,火焰随着他带进洞内的气流摇晃起来,迟意坐在凌乱的被子上,似是刚刚睡醒,正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在烛火中打量他。没精打采的问:“现在什么时候了?你手里抱的是什么?”
寇慕走进,在她身边坐下,问:“钟又坏了?”
迟意伸手拿出一座旧钟表,摇摇头:“修不好了。”
寇慕笑着拿过她的旧钟放在一旁,忙将自己在城里挑选的新鲜玩意儿清一色展示给她看,有可爱的小梳子小镜子、扎头发的绢花、亮闪闪的发卡、二十四种颜色的蜡笔、看上去十分高档的钢笔和带香味的墨水……他一边研究那支钢笔怎么打墨水一边说:“早知道我就该买个闹钟给你了,或者买块表也好,明天去买吧。”
迟意心下忽然恼火起来,将手里的绢花一摔,夺过先前的旧时钟,冷笑道:“我可不敢收你的礼物,这些东西还是拿走吧。”
寇慕看了一眼她赌气的样子,慢吞吞说:“我今天回来得晚是因为车在路上坏了,回来我妈晕车又不舒服,我看着她睡下了才过来,看在我给你带了这么多东西的份上,别生气好吗?”
迟意道:“我们做乞丐的哪里用得上这些专程从城里带来的好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寇慕急道:“你不是乞丐。”
迟意哼道:“乞丐就是乞丐,你要是觉得和我这样的人走得近丢人,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说着背过身去躺下了。
寇慕爬到她背后,推了推,道:“我晓得你舍不得春婆婆的东西,我也晓得你等了一天很无聊……你要是不喜欢这些东西,你起来我陪你出去走走。”
迟意又坐起来,瞪着他说:“我今天沿着凉姜坞一直走到花滩的尽头走了一个来回,又在红砖厂蹲着拣了半天的碳渣,腿都快断了,要走你自己去。”说着顺手推了他一把。
寇慕看了看,地上果然堆着不小的一袋子碳渣。忙拉起她的手问:“弄伤自己没有?痛不痛?你自己一个人拿回来的?重不重?”
迟意的脸色的脸色在烛光下稍显柔和,轻轻摇了摇头,趁势又要躺下,寇慕连忙拉住她:“你今天还做了些什么?都说给我听听?”
迟意望着灶台上的蜡烛,说:“我去借了点东西。”
寇慕目测数了数,忍不住说道:“我总觉得偷东西是不好的,你缺什么就告诉我,我从家里拿给你。”
迟意心下烦躁,一脚招呼到他背上,踢得他一声闷哼,她却不以为然,理直气壮的说:“这事你说过多次,我不想听。我没拿穷人的东西,你管不着。”
寇慕无奈,转眼瞥见了水桶里似乎有束花,便问:“那桶里是什么?”
迟意说:“我在花滩偷的桐花,和桃花。”
寇慕想到她总是采野菜野花回来煮食,本能的问:“能吃吗?”
迟意摇头:“不能,看着好看而已。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花滩的河道这么宽,河水却这么少了。”
寇慕已经走过去看那桶里的战利品,回头问:“为什么?”
迟意说:“因为就在我们野炊的地方往上面走几百米就有个水电站,听说水都被关起来发电了。”
寇慕问:“水电站?长什么样?”
迟意很认真的想了想,甩甩头说:“我也说不好,改天带你去看看,反正很高,我爬上去摘这些花,足足花了一个钟头。”
寇慕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扔下花,抓起迟意的手臂到处检查,一边骂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再爬树,上次爬桂花树上掏鸟蛋摔下来磕破这快疤还在,真丑!”
迟意甩开他,怒道:“谁掏鸟蛋,我分明是为了摘桂花做桂花糕!”
寇慕笑着凑过去问:“那鸟窝为什么在你手里呢?”
迟意一本正经道:“我拿来装桂花啊!”
寇慕折服的点点头,反驳:“那你今天这桃花桐花也是拿来做糕的?”
迟意话赶话,接道:“当然……桐花是拿来炼油的!”
寇慕把桐花丢到她怀里,笑道:“种桐花的油农听到你这话,一定会啃死你。”
迟意笑着捡起花枝,说:“我刚才梦见我怀里抱着一个好大的灯笼。”
寇慕愣了愣,说:“我拿花给你编一盏灯笼好不好?”
迟意惊讶:“这个?”
寇慕早已麻利的拿出所有花枝放在面前,说:“我也做了一个梦,也梦见一盏灯笼,不过我手里这个和梦里那个肯定不一样……”
他有模有样的学着先前黄光莎在路上等修车时拿柳枝编灯笼的样子编起来。迟意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在烛火下认真的用花枝编织灯笼,惊讶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