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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碧衫 ...

  •   而这个故事的开始,却不是以一只鹤为开端。

      “我入宫的那一年,赣州永新塘子里的荷花漫天漫地的开放,那是我对于故土最后的记忆……”

      李雪来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着,她总是有这样的耐心,无论对方讲得是否动听,她总是会听得很认真,好像世间的乐趣都在这段叙事里了。

      殷姑姑看了李雪来一会儿,“入宫的那一年我也如同你一般大,不,略微大一些,已经及笄了。及笄那一日,阿娘送我一只簪子,女孩子成年,总是要受到大人的礼物,那代表着祝福的,我们家虽然不富裕,可是阿娘阿爹对我的疼爱却也不必任何家少。我的家乡有一个风俗,成年的女孩子,就可以在暮春时节,参加荷塘边上的集会了,可是没有多久,朝廷甄选秀女,我也在其中……”

      “殷姑姑那年那样小,就离开父母,想必很不开心。”李雪来插嘴。

      殷姑姑笑了笑,“傻孩子,这人世间的苦痛,又不是不愿意受就可以不受的,后来的我一直想,如果没有入宫,我或许也同其他的赣西的女孩子一般,坐在竹筏子上,穿梭在荷叶之间,将青色的莲蓬投掷向岸上的青年们,然后向着去年集会中那位穿着碧色衫子的郎君唱一支歌……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入宫以后的认识的第一人,便是李忠英那奴才,哦,当时他还不叫李忠英,叫李三宝。”李雪来惊讶,那不是太监总管吗,如果他们早就相识,甚至还有情分,怎么白日里还下得去这样重手?“那时候我性子傲,心里也有人,偏偏不愿侍奉皇帝老子,便在第一夜秀女检查身体,筛选分配的时候,用偷偷磨尖了的簪子挑断了经脉……”

      “啊?怎么会?”雪来惊呼。

      “想不通是吗?那时三宝也想不通。后来我还是活了下来,只不过被分配进了浣衣局,做了最末等的粗使宫女,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李三宝哭得如同核桃的眼仁,他说荷姐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的姿容不差,以后便是娘娘的命,那时的我笑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我以为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做,谁知道二十年后同样有一个姑娘用同样的方式挑断了经脉……那个姑娘却是与我不同的,那不过是她吸引贵人的一种手段,听说后来被太子看中,倒一路做到了皇后,而我,只是蹲在浣衣局的角落里,洗了一年又一年的衣裳。”

      李雪来忽然蹙了眉,着急道,“不许你这么说她,阿……文贤皇后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殷姑姑气若游丝,“好罢,我们继续说故事。我想那时候大概是没有人理解我的坚持,三宝不懂也是常事,那时候三宝尚且是一个活泼的少年,每一日都会细着嗓子来唤我,殷荷姐姐,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甚至连宫里的天空都比外面的碧一般。我抬头望了一眼,被宫墙隔成的四方天空,有蔼蔼暮云,有孤鸿南飞,却惟独没有自由。”

      “与我同批的进宫的女子荣辱福泽,都各有命数,惟独我,做了足足五年的浣衣婢子,可是,如果我一辈子都只是这样一个浣衣宫奴,这一辈子,虽然无趣,却不至于太悲哀……一切的冤孽,都始于建安六年的秋闱,人们大约记住的,可能只是那一年的状元,白衣裘马,因为那一年的状元,是杜荀正。”

      “可是我偏生什么也看不到眼里,只看见了站在状元旁边的那一抹碧绿,他让我想起了永新的荷叶田田,我一晃神,就把好一壶茶泼到了他的身上,在琼花宴上出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是那人却低头,看着我拿壶的姿势,笑了,他说,姐姐,好巧,看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我当时惊讶极了,他怎么会知道我是哪里人,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说,‘我那天正好听见姐姐在城门口,那曲调分明是赣州的调子,只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我忽然低了头,脸上火辣辣的,似乎他的眼神可以把我的脸皮子都烫伤……那天我没有告诉他,我唱的是什么歌,后来也一直没有。”

      “于是我便知道他也是永新一带的人,因此我带他总归有一些异样的情愫,我甚至幻想,当年站在荷塘边的碧绿衫子的郎君,便是他,该有多好,可惜我早已记不清我心尖尖上的人的模样,我的家乡,即使变成鸟儿,我也飞不回去。”

      “难道你说的那人,是曹令珏?”道袍少年忽然插嘴道。

      殷姑姑惊讶,“少年人,你怎么会晓得,人人都会记得那一年的状元是杜太傅,却很少有人会联想起日后权倾朝野的……也是那一届的探花,更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原本的字是唤做令珏的。”

      “令珏,令珏,连玉为珏,本是世上最美好之物,本是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似乎带上了重量,连说出口都嫌太重,于是,我只是冷眼看着那些不知世情的宫女们看着绿衣郎们欣羡的眼神,在心底暗自唤他令郎,羞红了脸,而我,仍旧捣我的衣。”

      “一年又过了一年,那一年我终于可以离开浣衣局,那时我本早过了嫁杏之年的,原本有一个机会可以被放出宫去,可是却机缘巧合的错过了……”

      “怎么会?姑姑不是很想要回家吗?”

      “莫非殷姑姑所说的那个机会不是正正当当放出宫去的?”少年忽然皱眉。

      “还是小子聪明。那一年是永熙七年,那一年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北靖战事平息,然后就是莼阳公主出降,宫里要挑上百个宫女同行,边境那种荒芜之地哪个姑娘愿意去,那时我跟几个姐妹却动了心思,只要出了这高墙,出逃也变得容易些,即使逃不出去,也总比老死在这宫廷了,便笃定了心思报上了名。那时因为战乱,我和家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系,到底想要探个明白,总比这样生死都不知道要好得多吧……我们这些宫女怀了各自的心事,可是要出降的莼阳却怀了另一样心思,边境苦寒,金枝玉叶哪里院里去,我望着那一盆子被公主绞烂的衣袍叹了气。”

      “那一天因为要料理公主糟蹋的衣服,我在浣衣池子边上待得很晚,到了最后,已经全黑了,可是即使干了这么多的活,我居然一点也睡不着了,也许是因为过几天就要随着和亲队伍出宫,鬼斧神差的,我又一个人跑到了那个宫墙头上,那一天,月亮真的很亮,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亮的月亮,我忽然很想很想唱歌,把所有家乡的小调都唱一遍,我知道我是犯了相思了……”

      “可是我不敢唱,这万籁俱寂的深宫,只有放在心里的东西才是最安全的。我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城墙下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本以为是发了春的夜猫,没有想到,却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殷姑姑呀,是不是像小道士和小雪来这个样子的呀?”领着进门的宫女忽然开口调笑。

      小道士顿时脸红了,暗自骂着自己六根不净,看了一眼李雪来,却没有什么波动,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吁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孩子。

      “我当时害怕极了,因为那女子身上穿的衣服,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浣洗送到宫里去的,是了,那人是莼阳,我早就隐约听说莼阳公主心中是有一个情郎,只是瞒得太好,谁也不曾知晓,当男子英挺的面容曝光在月光之下,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为什么他仕途不顺,可是到了关键时候总是有人保驾护航,即使不得皇帝器重却也不曾贬斥,泫然欲泣的女子抬来头,轻轻浅浅的唤了一声‘令郎’,我竟是这样的好福气,看了一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可是莼阳公主不是要嫁给拓跋三皇子了吗?”

      “是呀,她哪里肯,叫着……那个人带她私奔,曹瓒安抚着,最后终于约定了出宫的那一天他们的逃跑计划……这本来是跟我好不相关的事,我决定回去睡觉,公主嫁不嫁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人与我什么关系,顶多是他再也记不得的同乡。”

      “可是那一日却出了谁也想不到的岔子,我知道公主要在经过城西的龙相寺时,借着上香祈福逃走,我想着将计就计,也趁着混乱逃走,可是却在这个关节眼上出了岔子,城东有龙泉寺,城西有龙相寺,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没有说好,莼阳在经过龙泉寺的时候,见没有动静,就很着急了,最后,竟是把我叫了进去,逼着我换了衣服,想要自己行动,趁乱逃走……一切都是这么阴差阳错,到了龙相寺的时候,曹瓒牵起自然是我的手,他牵着我的手,跑了好几里的路,我的脸在盖头下面,看不清前面的路,那时的我这样想,前面如果是悬崖峭壁,我是不是也会跟他走?要是真的是悬崖就好了,我心里忽然存了疯狂的念头,忽然想起了我的十五岁,我站在远远的塘上,看见远处荷塘上的绿衣郎,想着再等我一年吧,等我及笄了,就把手上的莲蓬扔给你。”

      “那时曹令珏是真真的牵着我的手的,纵然那时他怀着他的缱绻,我揣了我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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