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之界

9、幸（3）

　　最后，幸还是决定要回家看看。他说今天是同父异母弟弟的生日，就很想回去看看。作为一个哥哥，他认为自己很失败。
　　他很任性地拉着我去选礼物。一眼便看中一辆水晶制的旧时代老爷车。做工是无可挑剔的，每一个细节都考量到位。
　　会不会太孩子气了？我毫不忌讳地问。
　　他笑，凝望着水晶车，表情安静恬淡。

　　以前，当我意识到自己有个陌生的父亲，还有继母和弟弟的时候，我很害怕，也很困惑。原本简单的生活，突然之间就变得混乱复杂。一切都是新的，我必须尽力去适应，不论是否愿意。实话说，我倒不在乎父亲和继母的偏心。当弟弟拿着父亲刚买给他的水晶车在我面前炫耀时，我也不大感兴趣。说来，有些事就是这么不巧。有些无所谓的事情变成不小心的时候，就变质了。摔破他的水晶车，我固执地不肯道歉，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的坚持。
　　我沉默不语，仅仅聆听他的倾诉。
　　我想我是真的错了。对于一个完整的家，我是一个不速之客。他也在害怕，害怕我的存在。一切都只是努力地捍卫自己的地位。他所面临的，也不比我轻松多少。可是，我偏偏却在那个时候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之后，他选了堇色的包装纸。
　　我意识到，对于一些细微的事情，我和他有着共同的情结。这必将是带来奢望和绝望的根源。如同他前额的伤疤，尽管不再疼痛，却仍然引人注意。疼痛属于回忆，回忆占据思想。当思想被回忆占满的时候，生命走到尽头。
　　他让我陪他一起回家。以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演绎善意的谎言。
　　我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告诉他，我感觉自己掉入一个未知的陷阱。
　　他说，既然不知道，当然也就无所谓。有些人的相遇是盲目的，没有开始和结束。就像我们一样，只能跟着比自己脚步快的人行走。直到在某一天终于跟不上，成为彼此的过客，消失。
　　也许仅仅是因为幸比我清醒和自主，在还未确定自己该如何处理自己时，只传统能跟着他的脚步走。也许仅仅是因为害怕迷路，迷失在自己的痛苦里，如果长期挣扎，会让精神崩溃。

　　幸的家在郊区的别墅。如同幸形容的，他当年被带去一个极其富丽的地方。
　　灯火通壁，刺得人的眼球酸疼。空阔繁盛，让人感到泠泠寒意。我闻到的是物质糜烂却诱人的味道，看到的是用金钱堆砌而成的空城。这就是许多人向往，不断追求的家。甘愿被束缚的一种安逸享受。
　　我也强迫自己去追求，因为有欲望，就来不及悲哀。
　　或许，幸的继母始终无法对于他的存在释怀。她在家也是浓妆艳抹的姿态。厚重的胭脂粉饰那张冰冷的脸，更显出遥不可及的傲气。
　　很幸运，幸的父亲和弟弟的态度还让我感觉到一点可贵的东西。这大概就是幸回来，唯一有价值的理由。
　　幸和他弟弟只有眼睛的轮廓相似。眼神却截然相反。他的弟弟经历一场场尔虞我诈的商战，可随时在现实与纸醉金迷的圈子里切换角色。眼神被磨砺得锐利。
　　幸的眼神一直游离。没有热情亦没有绝望。宛如琥珀一样的美丽与年代的沉淀。
　　幸的弟弟已经结婚，他妻子有甜美的笑容，肚子微微隆起，孕育着另一个殷切的期望。
　　这是一个传统而完整的家庭。没有幸的家庭。
　　幸像一个过客似的离开了。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很清楚有些东西并不属于我，却还心存侥幸地留恋它。我的恋情就不知不觉成为它的桎梏，牵绊它的同时禁锢我。这就是所谓的自讨苦吃。幸自嘲着。
　　我说，一个家，对于流浪在外的人是一种精神寄托。没有家的人是可耻的。也许是虚荣一旦有个让自己能够滞留的地方，就会记挂在心里，紧紧拽着这仅有的温暖继续向前。尽管那是模糊的，陌生的。
　　之界，为什么你的话总是刺激我的伤口？为什么连个谎言都如此吝啬？他的声音沙哑，眼神绻柔且伤痛。
　　幸，我已经很疲惫了，撒谎也是很累的。
　　跟我走。你曾经也说过你很向往到处旅行。我知道这个要求太突然，以一年为期，让我们再看看这个城市的四季，也许就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他紧紧拥着我。我听见血液寂寞流动的声音。不得不承认，我贪恋此刻的温暖。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问。
　　一个人的旅行，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