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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旦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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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莫的信很长,一字一句,我慢慢地看得仔细。
之界:
我一直在犹豫还有没有写这封信的必要,最后还是写了。尽管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难以面对的痛苦,但是我想你知道所有的真相。因为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你一直就在这个故事里,我希望你知道全部的故事,不要疑惑,然后将它淡忘。
我不是旦莫。我是浮生。我知道你身边的所有人,罂粟,舜介,南,幸。
小时候从未想过会离开我所居住的村子。曾经以为像那里所有的女人一样,长大之后找个男人嫁了,和一个很朴实的男人过日子,生几个孩子。之后就洗衣煮饭,种地带孩子,慢慢变老,直至死去。
舜介的出现让我以为他就是那个人。但他活在自己的封闭的世界中,那个地方只有他和他的姐姐。我努力地争取过,送他我最喜欢的栀子花。从长辈那里听来了带红绳可以保平安的说法,就以生疏的手法编织两根红绳,我一根,他一根。我能感觉自己渐渐走近了他的世界,慢慢地了解他。
突如其来的灾祸,毁了这一切。我恨。我好恨。
我在村子的后山被三个男人掳走。手脚被绑得牢牢的,装在麻布带子里。然后被扔在了车上,一路颠簸。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让我一直处在恐惧之中。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想了很多关于逃走的办法,全是徒劳而已。又累又饿又渴,我渐渐失去意识。
麻布袋子被解开的时候,我看到同样还有三个被拐的女子。我们被安置在墙角,手脚早已被绑得麻木,失去了知觉。那是一个很大的仓库,只有我们四个和那三个掳走我的男人。
接下来的每一刻,如同地狱。
我们每天被这三个男人反复地糟蹋,蹂躏。我们中最小的女子,年仅12岁,还是那样的弱小,经过多次的摧残之后,大量出血。我看着她,赤裸地躺在地面上,面庞被凌乱的头发包裹,嘴唇嗫嚅着,听不到她的声音。然后身体偶然地会抽搐,直至死去她仍旧瞪着那双眸子。怨恨。惊惧。完全被黑暗湮没。我害怕得发抖。不停地颤抖。得不到救赎。
好多次以为自己死去,却还拖着身体这副肮脏皮囊存活。灵魂没有片刻的安宁。看着自己同样遭遇的女子如何的挣扎,如何的尖叫,还有那群畜生变态似的凌辱。每一天,每一天都生活在这疯狂的世界,舍弃灵魂,舍弃自我。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不记得害怕是什么样的东西。没有人想过未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那样的日子里,根本没有人会记得过了多久。那三个男人似乎联系到买主,打算把我们卖掉。我们被带离了仓库。我不甘心,我恨。我必需逃离这样的地狱,无论付出任何的代价。
这样的世界,是极其冷漠的。我看不到丝毫的希望和光明。我看到的是人性的丑恶,懦弱,阴暗。我们曾经趁那几个男人不在的时候向当时开车的司机求助过,他撇过头,佯装听不见。我们哭着,无论怎样地乞求,终究没有得到救赎。也央求过小旅店里的服务小姐,她极速地走开,一副极怕惹祸上身的样子。
我不再相信有人会拯救我。没有人。灵魂浸没在绝望的深渊里,无法超度。
我们马上就会被带走,卖到哪里,会干些什么,全是未知。我挣脱男人的手,拚命地跑,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脱。不敢回头看,那群恶魔就在后面追赶。我逃到旅店的厕所里,反锁着门。门外是他们在叫嚣。门被一次次狠狠地撞击,撑不了多久。我已经无路可退。
那是一扇很小的窗,只能敞开些许的缝隙。惟一的希望。那里是三楼,比普通楼层的三楼还要高。我不能再被抓回去。回去之后,我很清楚后果是我所不能想象的。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回去。
我用手肘将玻璃打破,从那里跳了下去。我想过自己会死。然而我却又活了下来,接触地面的时候,我的一条腿大概是被折断了。
之界,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疼痛了。为什么还要活下来?死了不是更好吗?我为什么要选择活下来?我总是这样想着,反复地想,反复地问自己。我恨。我好恨。我恨所有的一切。
那三个男人,却只被逮住了两个。我忘不了他们的脸,那是一生的噩梦。我拿着刀,向那两个被逮住的男人刺去,恨不得就这样一刀一刀将他们的肉割下来。然而却被周围的刑警阻止。我疯了。我想我的确是疯了。整个世界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一切,尚未结束。
我回到了村子。我该怎样面对村里的人,面对他们的鄙夷的目光和那些指指点点。我把自己关闭在屋子里,像我这样污秽的人怎么能接受光明。父亲总是在回避我,我是一种耻辱吗?母亲一见到我就开始哭,我记得她总是不停地流泪,似乎从未停止过。每天,每天都听到父亲的叹息,母亲的哭泣,他们的争吵。
舜介,我已不能再靠近他的世界。我要离开他的世界。他来找过我很多次,我不想让他再接近我半步。我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肮脏。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和回避。他还是那样的听话,我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从不怀疑,也不多问。
如果是仅仅是这样,我或许还能承受。
就这样勉强过着日子,有一阵我感到自己烦躁,焦虑,对食物产生厌恶。刚吃过饭菜就跑去呕吐,抑制不了的恶心。之界,你知道吗,我害怕那样的事情。所以就一直瞒着所有的人,强迫自己吃东西,又偷偷地去吐掉。可是终究还是让父母察觉了。事实就在面前,我怀孕了。我该怎么办。腹中的生命,他是污秽,是罪孽啊。
我必需消失。离开这片我曾经深爱的土地,还有我爱的人们。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让如此污秽的自己玷污这片土地。
之界,我以为死是很适合我的事情,我可以毫无牵绊地步入死亡。当我瘫倒在路边,腹部疼得撕心裂肺,裤子被血色浸染的时候,我不想死。我不愿意就如此死去。我恨。我好恨。我怎能带着如此深重的怨恨就此死去。我向前艰难地爬行,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我被一个女人救了。她说,孩子流掉了。我笑,疯狂地大笑不止,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这是迄今为止对我最好的恩赐。我对她说,我想生存下来,任何的方式都可以,我需要钱。她神情淡漠,平静地说,即使是舍弃自我,万劫不复也不在乎吗?我点头,坚定地看着她。她说,你也是个被遗弃的可怜的孩子,像曾经的我。
这里表面上是夜总会,经营的是色情服务行业。我看到许多的与我相仿的女子,她们漠然淡定的神情。为了迎合男人,我们虚假地伪装着自己,纯情的,妖艳的,羞涩的,大胆的。虚虚实实,已经分不清。忘记了自尊为何物。多么下贱的事情都得带着笑容去做。
这里的门禁很严格。有专门负责管理我们这些小姐的,规矩也很多,进来之后就别想有脱离的一天。稍微有做错事的,就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过有一点是我希望的,钱来得快。
我背着夜总会的人,用赚到的钱在外面秘密地打听当初那个逃脱抓捕的男人。对,我已经被仇恨和怨念吞噬。那个男人,我不会就此轻易地放过他。这是我现在还活着的惟一理由。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之界,我已万劫不复,罪无可恕。
舜介的再次出现,完全不在我的预料内。他找到了我。他在我面前出现。他说,我们走。我又怎么能与他相认。我的罪孽已经这样的深重。他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种种单纯直接的举动破坏了这里的规矩。他被几个打手围着殴打的时候,我对他们说,这个人,我不认识,死活与我无关。就算如此,他都不曾放弃,一次又一次地唤我,浮生,浮生,浮生。让人心痛的名字。我该怎么面对他。我要怎么告诉这个我曾经爱的人,现在的我,只要被男人碰就会有止不住的恶心感。我痛恨所有的男人。
其实,我知道舜介执着的是他姐姐。我永远都不可能替代他姐姐的地位。从始至终,他都活在他姐姐的影子里。他想救的,是那个当年他无力拯救的姐姐。
我明白再继续这样避开他,终是无用的,我也在担心哪天他会被那些人活活地打死。那次我给他治疗伤口的时候,看到伤口都已经上过药了。我问他,有人给你上过药了?你不是一直都怕生人吗?他说,不知道,我不害怕她。我说,是个善良又美好的人吧。他点头。他还是那样听话,我让他离我远一点,他便不再靠过来。我想保持距离。我感觉自己太脏了。
我打听到那个男人的下落,在另一个城市。我雇了人手把他带回来,禁闭在荒郊的一个小屋里。但是夜总会的门禁太严,我无法避开他们的眼目去处理我和那个男人的恩怨。于是我希望舜介能够帮我。这时候我能想到的人也只有他。
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六日的夜晚。我们成功地瞒过夜总会里的那群人,在这样紧张的时间里,舜介第一次有了自己主观的行动。他示意我在那里等一会,他会马上回来。我亦不问他要去干些什么。不久,我听见远处幽忧的曲子。我认得这曲子,是还在村里的时候舜介常用口琴吹出的旋律。他回来,亦不说明刚才的事。
一路上,我已回忆不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再次见到那个男人的脸,从心底涌上来的是无比巨大的憎恨。他竟然忘记了我是谁。他不停地求我,如同我当初苦苦地央求他。第一刀,我切下了他的一根手指。他痛得扭曲的面容,悲惨的声音,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快感。他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恶臭而又浓郁的腥味。我想着,我还能活下来,真的是件很好却又残酷的事情。第二刀,我刺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悲鸣又更加惨烈了些。他居然能挣脱绳索,推开我,慌乱地逃走。在门边的舜介,将刀直插入他的心脏。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我没想过让舜介的双手也沾染这肮脏的血污。
不论我怎样清洗,洗不掉那股恶臭的味道,洗不清自己的罪孽。之界,我已经彻底变成恶魔,堕入无尽的深渊。
不过终究还是被夜总会的那群人知道了。他们不会容忍我破坏了那里的规矩。我犯规了,自然要承担后果。这是生存的定律。
舜介带着我逃。遗忘了曾经,看不到未来。
八月七日,还是黑夜的天空有些泛蓝,快天亮了。我们在十几层的高楼上,无路可逃。
接下来,我目睹了舜介的死。他是怎样在反抗中被那些人推下楼的,又是怎样被他们伪装成为自杀假相的。是的,之界,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真相。他们擅长这样的把戏。
我被带了回去,记不得被打了有多久的时间。我没有任何力气去反抗和挣扎。亦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争取活下来。一切,都已经结束。活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我是知道真相的人,他们自然也不能让我活着。我被反绑着,等着被他们处理掉。朦胧中我记得有人有意识地松了我手上的绳子,恍恍惚惚看到了那个曾经救过我的女人。她在我的掌心中放了块像是刀片的东西,似乎又对我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那几句话,我没能听清。
我被装进袋子里,眼前一片漆黑。现在还能记起的只是当时溺在水里,渐渐地快不能呼吸,意识在被抽空,浑身轻飘飘的。死亡就这样来临,即将把我带走。可是,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之界,我能很清醒地肯定有那样的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让我觉得温暖。我想努力地看清那个在叫我的人。我记得是自己用刀片割开袋子,这是我最后残存的意识。
在江边靠小船运输货物而过活的一对夫妇救起了我。他们唯一的女儿几年前溺死在这条江里。那是纯朴的一对夫妇,他们相信缘分,相信有神明,相信人死后的会去另一个世界。那个妇人抚摸着我的头发,眼里是母亲熠熠的慈爱。她对我说,忘记那些悲惨的过去,你是个新生的孩子,接下来会有新的生活。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珍惜你自己这次新的生命。
我打听了很多的事,舜介,我托人帮忙将他好好安葬了。我也知道罂粟来到了这个城市,于是每年我都以匿名的方式寄钱给她,拜托她帮忙以她自己的名义汇钱给我远方的父母。从此,浮生已经死去。活下来的,是旦莫。在舜介离开后的第二年,我见到了你。当时的你站在他的墓前,凝望很久很久。我就在离你不远处高大的榕树后,你从未注意到。那一刻我知道,你是舜介说的那个善良且美好的人。你在这个故事里,却一直迷惑不能将它遗忘,明明疼痛却不曾面对。
之界,能遇见你,我感觉自己还能活着,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的故事,我时时刻刻都在看着。点点滴滴,我都记得。为什么故事要安排你与罂粟的相识?为什么南要出现之后又离开?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沉淀回忆。
我想就这样守候着你,我想你远离伤害,我想让你走出回忆。事实上却是我愈来愈依赖你。见不到你,失去你的踪影,我会丧失理智,变得不可理喻。我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素才能不伤害到你?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我思考和挣扎的必要了。死神来了,只是来得迟了些。
反复的发烧,腹泻,渐进性的消瘦,乏力,这不是你所想的只是疲劳过度和精神紧张引起的病因。那是感染艾滋病的症状。
我恨。我憎恨这样肮脏的自己。前所未有的憎恨。
所以,请不要再凝望我,不要再碰触到我,甚至是你接触到我用过的东西,我都会感到深深的罪恶。请远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我不想让你沾染这罪孽的污秽。
我想了很久,剩下的日子我还能做些什么?不论是什么,首先,必需是我要离开。所以,之界,请相信这不是遗弃,从未有人会将你遗弃。舜介是,南亦是。我们只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请不要难过,请不要停下来等我们。
舜介的死,可以说是我造成的。我不能让那些害死他的人还继续安然无恙地活着。我想让那些曾经与我一样的女子,还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也不知道凭我现在的能力能够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我只是想尽力去做,一个人去完成。
你找到了我。又是像这样蹲坐在门口,等待着我。我不能让自己动摇,所以,之界,请你离开,远远地离开我。这件事我绝对不能让你被牵扯进来。
没有想过我还会回到这里。夜总会里没有人还认得我,有些人会觉得我面熟却也多加没留意。那个曾经救过我的女人已经不在这儿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在这里少一个人,很快就会被遗忘。要在这里生存,就要学会遗忘。
我甘愿承受所有。这不是折磨,这是解脱。离我解脱的日子渐渐近了。
我将这段时间所收集到的证据全部拿到警局投案。我不想替自己辩护,我不在乎会有多少年的牢狱生活。
之界,我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你手上的红绳,取下它吧。我也很后悔没有带着它离开你。所以,请帮我拿掉它。还有这封信,请烧掉它。
之界,请戒掉你的习惯,不要在门口等着我回来。
之界,请继续向前走,不要等着我们。
之界,请你一定要幸福。
旦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