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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舜介(3) ...

  •   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他走了。
      桌上,多了一束满天星。就在栀子花的旁边,插在另一个废旧的矿泉水瓶中。一大把满天星。只有满天星。安静地进行着生命。它,不是陪衬品。
      接下来的几日,我的生活依旧。再忙再累,也会抽出一些时间替栀子和满天星换水。即使如此,它们也在一天天萎落。直至完全死去,腐烂,剩下干枯残败的躯壳。就这样消失。我便不再让它们出现在房间里,重复的也不过是再一次地绽开与死亡。
      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本该如此。沉甸,南的公寓,他,不过皆是偶然。

      这个七月。二十岁生日。父亲记得,南记得。我忘记了。
      父亲寄来发簪,不知道是玻璃还是水晶材质。曾经的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在父亲的家里当保姆。她每次做家务,就会用根筷子将头发挽个扣,松松垮垮的。总是有几绺发丝从前额垂下来。我送了支水晶簪子给她,但她却觉得太贵重不曾戴过。父亲说着,带遗憾和无奈的语气。二十岁的她嫁给了年长她十一岁的男人。她太年轻,正是年华,而我越来越老了,总觉得是一种罪过。父亲说。
      父亲不知道,我的头发已经剪短。那支发簪我只能作为收藏。
      我做完最后一份兼职回去,快到凌晨十二点了。南的手里还拎着蛋糕,背靠在我门前睡着了。不觉得惊讶。南总是知道我的事情。从我遇见他开始,便是如此。
      开门,进屋。他慌慌忙忙打开蛋糕,插好蜡烛。他说,还没过十二点,生日这天许愿还来得及。
      许愿,我没什么愿望,也从来不相信。小时候许的愿,从来没实现过。
      这次兴许能实现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大声说,希望世界和平。然后吹灭所有的蜡烛。
      南说,你的愿望还真伟大。
      我们坐在地上吃蛋糕,喝着南带来的红酒。没有多余的桌椅,唯一的床也不能弄脏。吃完之后,任由满地狼藉。
      舜介来过,对吧。南说。
      嗯。你不在的三天,他没钥匙,一直住在我这儿。
      那家伙总是这样,一天到晚精神恍惚。本来想带他一起过来的,可前两天就不见踪影了。回来的时候肯定又是一身伤。每次失踪之后回来就满身的伤。问他又不答话,有时候真想揍他一顿。
      哦。
      南起身,到窗前望望,又走到门前弄弄锁。一个人住这儿安全吗?
      很安全。小偷和强盗都光顾你那儿。
      他笑。之界啊。
      嗯?
      我要走了,家里让我去加拿大留学。
      什么时候去?
      这个月底。手续快办好了。
      不错啊。去多久?
      三年,或许更久。在那边的母亲希望我能留在那边。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干杯。
      他笑而不语。

      八月。南已不在。他把公寓转租给朋友,他朋友对我说,南准备是带我一起走,已经劝服了他母亲负担两个人的留学费用。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八月六日。深夜。我在赶稿,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去。又被一阵悠扬的声音唤醒。
      从窗户探出身,借着昏暗的灯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确定那里有个人影。然而对音乐有天生的迟钝,所以这乐声出自什么样的乐器,我也无从得知。
      是舜介吗?
      我无法肯定,只是出于直觉。跑下楼的时候,没有人,乐声消失。仿佛是幻觉。

      八月七日。清早。上工途经一栋即将竣工的大厦,工地上群集了很大一批民众。穿过人群,警车,救护车停靠在一边。拉好的警戒线里展开一块很大的塑料编织袋。不能完全遮盖殷红的血液。经过一阵调查之后,尸体被抬上救护车。尸体的左手臂从遮盖物边缘滑落出来,悬在半空。手腕上的红绳,因沾染血渍而呈现不均匀的红色。颓微的,浓烈的。
      我一直留在原地。地上的血迹被冲洗,警戒线被解除,人群渐渐散去。强烈的光照,滚烫的大地,血迹被水稀释,水迹又被蒸发。
      一如往昔。

      锁上门。关好窗。关掉手机。断绝与外的一切联系。躺在床上睡觉。不分昼夜,不进水和食物。我在八月的溽暑感到冷,冷得发抖。裹紧被子,瑟缩成一团。一连几天都处于一种昏睡状态,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有很多梦,有很多记忆,模糊残缺的,混成一片。辨不清真假,虚实。
      突然的一瞬,睁开眼,清醒过来。下床,因腿软而摔倒在地,有相当的一段时间站不起身,忘记如何行走,害怕从此废掉双腿。头疼得厉害,仍意识到自己至极渴求食物和水。柜子里有过期的面包,桌上放着喝剩的半瓶矿泉水。贪婪地啃着面包,在喉管处哽咽,和着白水一起吞咽下去。
      一段时间过后,便能正常走路,进食,说话。能正常地继续生活,一切都不算太坏。让忙碌填补了空白,暂时可以忽略很多事。
      正式得知舜介的死讯已经是一星期之后。已经结案,断定为自杀。是南的朋友通知我的,舜介的后事也是他代为办理的。据他说,有一个陌生女人给了他一笔钱,拜托他帮忙,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女人只是要求让舜介有个可以安葬的地方。于是,舜介的遗体火化成骨灰就匆匆入土,没有法事,不需要顾忌传统的规矩,风水。人死后,其实是没有世界的。舜介的生,留下太多的未知,又以太多的未知结束。

      第二年的八月七日,我才去看望舜介。
      他的墓前,已经有一束盛放的栀子,花瓣和枝叶上还沾有水珠。我知道,她来过。
      我将带去的满天星放置在栀子旁边。它们像去年的再次相遇。
      第三年的八月七日,他的墓前没有栀子花。她没有来。
      我带去满天星之后,又折回买了束栀子。这年的栀子,很容易就找到了。
      以后的两年,她一直都没来。而我,每年的八月七日都要带满天星和栀子花来看他。成为一种习惯。
      我是否爱他。我自己都不知道,却很清楚自己的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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