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4、第四章 一座坟

　　夜深人静时，叶开站到了悬崖边缘。
　　那是他和翎儿成亲后的第一年，他带着翎儿回无间地狱看冰姨，竟见傅红雪也回来了，一问才知道，那天是翠浓的忌日，傅红雪回来给她烧纸。
　　叶开虽然有时恼恨翠浓在傅红雪心里留下的阴影，让他初出江湖后很为此吃了亏，但也感激这个女孩子，在傅红雪黑暗的童年里成为他唯一一抹亮色，再度发挥缠功跟上去，于是知道了翠浓坠崖的所在。
　　看着脚下深渊，叶开脸色不太好看，他很难对悬崖有好感，毕竟曾以为傅红雪因此而死过。
　　山壁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叶开咬咬牙，反正他已经是孤魂野鬼，鬼难道还能再死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罡风刮得脸颊生疼，叶开在空中以真气凝聚出长刀，用尽力气插进身旁的岩壁，刀尖以极快的速度没入岩壁，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由浅至深几寸长的狰狞裂口，紧接着真气长刀轰然碎裂，化作几缕气流消散在指间，叶开短暂停留的身体继续下坠，他没有一丝停顿，换手再度凝聚出一把长刀刺向岩壁，尖锐的摩擦声不停歇地响在耳边，刀锋往下拖了几尺才没入半数，牢牢固定在崖壁上，叶开吊在空中，吐了口气。
　　无间地狱后的山并不太高，至少总比断魂崖强多了，叶开往下看去，已经能勉强看到崖底，他估摸了一下距离，散掉长刀，骤然下落中又凝聚出一把，下劈。
　　灭绝十字刀以刀气伤人，刀气发出可达几尺远，劈中地面，气劲爆发，碎石乱飞，叶开借着冲力一滚，落到十字刀痕外的地面。
　　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时，叶开踉跄了一下，但除了快要见底的内力和发抖的手指外毫发无伤，叶开对自己竖起大拇指：“真不错。”
　　他拨拨头发，抬眼望了一下四周，不顾从高空跃下造成的强烈昏眩，开始找翠浓的遗体。
　　算叶开运气好，天亮之前就找到了翠浓，虽然样子有些惨，但还看得出样貌。
　　叶开自己都是个鬼了，也不避讳死人，仔细看了看那面容，果真很像明月心。
　　长年握飞刀而稳健有力的手指仍微微发着抖，叶开脱下外衫，把翠浓裹起来背在身后，袖子打成结系在腰上。从悬崖下来危险，上去就容易许多，他的真气已经恢复到超过一半，凝聚出飞刀一路插上去，当做落点拾阶而上。
　　傅红雪醒来的时候没看到叶开，有点吃惊。
　　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没有见到那个显眼的红衣青年，有点想打开柜子盒子什么的，看看那个刀魂会不会从中冒出来，但理智制止了他这个念头。
　　叶开本来就不是活人，在房间里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过。
　　傅红雪呆站在原地，有点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但转眼他就想到昨天叶开指点他的刀法，教他背的《大悲赋》，都还清晰地在他脑海里。
　　想了想，傅红雪去见花白凤，请求开始用真正的灭绝十字刀练习。
　　灭绝十字刀为精铁打造，沉重异常，傅红雪此前练武，用的只是符合身量的普通长刀。
　　花白凤闻言，冷冷地打量他：“你有这个本事吗？”
　　但没等他再请求，花白凤便一挥衣袖，让冰姨捧出刀来。
　　父亲留下的刀被珍藏着，每天擦拭，小心保存，傅红雪敬畏地看着它，手指拂过刀身，似乎都会被寒气所伤。
　　他将刀归入皮鞘，一丝不苟地背好，向花白凤磕了个头，起身去做晨课。
　　灭绝十字刀实在比他之前练习用的刀重多了，长度也不一样，傅红雪挥了超过百次，就开始感到手臂发酸，但他不动声色，竭力保持不变的频率，继续挥刀。
　　又挥了超过百次，他听到那个活泼的声音：“红雪！”
　　傅红雪回头，惊讶地看到俊美潇洒的红衣青年满身狼狈地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一个用他的外衫裹着的孩子。
　　叶开兴冲冲地跑过来，把那孩子的脸露给他看：
　　“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傅红雪脑子里轰然一响，那是翠浓。
　　翠浓掉下悬崖的画面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他死死抓着翠浓的手，翠浓却厉声喊：“红雪，放开！”他一向听翠浓的话，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翠浓硬是甩开了他的手。
　　他一向听翠浓的话，因为此前他接触的两个人，母亲和冰姨，他都要听她们的话，于是他以为他就该听别人的话，而且翠浓对他很好，她说过，他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
　　傅红雪忽然四肢痉挛，倒了下去，叶开大惊，松开翠浓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傅红雪：
　　“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他怀里，不停地颤抖，想要挣扎，又没有力气，傅红雪最讨厌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尤其是叶开，叶开是他的刀，他想展现给叶开自己最好的样子。
　　叶开似乎明白他的想法，紧紧抱着他：“红雪，别逃避我，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你的什么样子都不能逃开我，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白沫，但同时眼里也流出泪，混合着眼角迸裂的血丝，叶开的话他都听到了，在一起一辈子，翠浓也说过。
　　他突然大吼一声，猛地推开叶开，目光散乱而疯狂，却仍然准确地找到了被叶开丢下的翠浓尸体，抱进怀里，死不松手。
　　叶开不敢去掰他的手指，只好把两个孩子都抱住，他低头，用脸颊贴着傅红雪的额头，一遍遍重复：“红雪，红雪，你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里很快带上哭腔，他想起在父亲墓前，娘曾经告诉他，红雪为了让她满意，练功过度，从树上摔下来，才落下病根，那时他才四岁。
　　“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红雪，你很好，是个好孩子，翠浓和你娘都喜欢你……”
　　叶开说的颠三倒四，自己都不太清楚在说什么，怀里的傅红雪慢慢安静下来，叶开松了口气，他用力眨眨眼，两滴眼泪掉到傅红雪额头上。
　　虽然平静了下来，但傅红雪并没有立刻回神，他呆呆地抱着翠浓的遗体一动不动，叶开回了一趟无间地狱，帮他把早饭拿来，他也不碰。
　　叶开抱着他哄也不管用，抓着他肩膀晃也没用，试图把翠浓从他怀里夺出来，他只是不松手，也没有反应。
　　叶开又急又悔，他以为找回翠浓的遗体能让傅红雪好受点，哪想得到对他刺激这么大。团团转了一圈，无法可想拎起他领子，想给他一巴掌把他打醒，扬起手，又舍不得，僵在空中半响，还是放了下去。
　　挫败地一撸头发，叶开突然瞄到被傅红雪掉在地上的长刀。
　　“灭绝十字刀？”
　　这把刀叶开再熟悉不过，肯定不会弄错，昨天还在用普通刀呢，怎么今天就换上真家伙了？
　　捡起刀，见傅红雪还是无动于衷，叶开“哼”了一声，拎刀走开。
　　他在附近转了一圈，选定一个地方，然后开始用灭绝十字刀挖坑。
　　不管怎么说，傅红雪一开始的想法都是为翠浓立坟，至少还是把它完成了。
　　灭绝十字刀虽做不到削铁如泥，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器，加上叶开的内力，坑挖的很快，叶开估摸着深度差不多，拄着刀直起腰，回头正要叫傅红雪，却见傅红雪抱着翠浓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过来，小心地把她放了下去。
　　叶开无力地道：“你不会只是想让我干苦力吧？”
　　傅红雪没吭声，从旁边抓起一捧土，想要撒进去。
　　叶开忙拦住他：“等等，你就这样埋啊？”
　　傅红雪疑惑地抬头看他，叶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就是劳碌命。”
　　他把红衣从翠浓身下抽出来，找来树叶树枝，把尸体盖好，再堆上土，最后用石块架起坟包。
　　傅红雪站在一边看着，见一座坟茔渐渐成型，拔出被叶开插在地上的灭绝十字刀，去砍了颗树，劈成墓碑，叶开掏出一柄飞刀，刻上“翠浓之墓”。
　　傅红雪沉默地立在坟前，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明白，翠浓已经完全、永远离开了他。
　　其实刚才发病过去后，他神智很清醒，叶开的焦急他也看在眼里，就是突然不想动，他沉浸在和翠浓的回忆里，只觉得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抛下他离开。
　　但他忘记了，叶开不是人，不是活的，也不会死，所以叶开不会离开他。
　　傅红雪跪下，对翠浓的墓碑磕了个头。
　　然后他站起来，垂下眼睛：
　　“叶开，我只有你了。”
　　傅红雪属于无间地狱，属于花白凤，但花白凤和无间地狱却不是他的，翠浓是他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女孩和那个花环是他的，但已经没有了。
　　叶开瞬间就明白了傅红雪的想法——他实在花了太多时间去揣摩傅红雪。
　　叶开一纵身，轻如鸿毛地立在墓碑上，蹲下，笑：“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