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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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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虞城里虽是一派水乡风致,却是地势高,哪怕夜深露重,月光也是格外的明亮,冷泠泠的散开在这的寒凉秋夜,更添一层凛冽之意。三更时分,靠着崇德门的盛福大街早已没了人气儿,大路两旁密密麻麻挤着的朱门碧楼在黑夜里黯然,商铺取下夜市的灯笼,大门紧闭,白日里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唯有打更的守夜人,慢悠悠的敲着锣鼓扯着嗓子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破长街的这份宁静的是一对人马,长长的队伍首尾统共不过十来二十个普通步卒外加领队的两个青衣皮甲的小队长,中间蜿蜒着十几辆马车,确切来说,是马车笼子。辎重的轱辘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碾过,“嘭嘭”的颠簸声夹杂着锁链与木制品不断碰撞发出的细碎脆响,还有——女人细碎的哭声。
“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队伍靠近尾端的一辆马车里,有些倾冷月华泻下,黑暗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一明一灭,让人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卿长安就是被打更的鼓锣声敲醒的。
昨夜,她不明不白的死而复生,出现在了一个不清不楚的地方,遇上了一堆不清不楚的人,最后被不清不楚的发配军妓。
那个叫做景天的家伙,得了令以后,干脆利落的上前一个手刀结结实实的砍晕了身体状况十分糟糕的卿长安。她昏昏沉沉的直到现在,被悠长刺耳的鼓锣声惊醒,身体里疑似中毒症状的反应微微有些减轻,视力也恢复了。
卿长安警觉的视线环绕了一圈,深深的替自己在心底流了几把辛酸泪。她这辈子上过战场,吃过牢饭,深入过原始丛林,闯过政府机密组织,却还独独没有体验过双手带着劣质的粗麻绳坐在电视剧里的囚车上缓缓的驶过一片密集的古建筑街道!好歹她也是个上了不少政府黑名单的重要杀手啊,至于这么不给重视么,居然是麻绳和木头笼子还有马拉的车。
前几年她为了潜进M国某机要监狱而假意被捕的时候,人家好歹也出动了几辆苏联产的阿波罗级别的装甲押运车,那可是号称被铁拳60型号的反导弹火箭筒轰炸都能顺利突围的战斗型装甲车,何况还随车附赠近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帅逼特种兵陪着兜风。
而现下,卿长安望着马车里另外一角,那个全身瑟缩成一团,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烂单衣的,使劲儿想要吞下哭声却还是在喉咙口打转的,神情惊恐的小女孩儿,再次在心底默默的捏了把辛酸泪。
心里默默感叹了一番后,卿长安常年累月形成的警觉思维让她迅速的对现下情形做出了判断。她所在的马车处于这对人马的倒数第二辆,后面跟着九个步行的看守,从手脚姿势来判断应当很好解决。这马车笼子门用了条铁链子加把铁锁拴住,搁着平时她一觉就能踹开这个破木笼子,可是眼下不行。不过这好办,论起开锁的本事,卿家也只有她大堂哥卿长桦比她牛,不过她一直觉得这是术业有专攻的问题,她向来干的是操刀子的活儿,开锁只是技能之一的副业。
卿长安的被麻绳捆起的双手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动了几下,只听几声细微“咔嚓”的脆响,迅速被淹没在马车摇晃的噪音中,可是卿长安的双手,已经犹如游蛇一般,轻巧的从麻绳里挣脱出来,然后又是几声脆响。卿长安嘴角弯弯,笑容狡黠如狐,趁着月光仔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小小的,还带点肉,这次脱骨错位似乎特别顺畅些,这顺利程度和这声音,倒像是刚学这招的自己——她十岁开始学的这手。然而随即她瞳孔骤然一紧,不对,她右手手掌上的刀疤不见了!那是她在日本出任务时被一个敌方组织的高手用一把刀刺穿了手掌,那个疤由于伤口过深所以特别明显,绝不会消失得如此完美,而且自己的食指指腹因为常年持枪而磨出的老茧也不见了。
一个诡异的念头就那么从卿长安心底破土而出。
对面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啜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氤氲着朦胧泪水,一脸茫然的看着卿长安,竟眼睁睁看到卿长安的手在近乎扭曲的手势下挣脱了绳索,表情瞬时间喜怒哀乐轮番上演。情急之下,她一把扑身上前用脏兮兮的手掌捂住了卿长安的嘴。
卿长安尚处在巨大的震惊当中,一时疏忽之下被近了身,下意识的触手擒住女孩纤细的手腕,整个身子骤然前倾,同时手上使力,反手钳住女孩双手,将对方逼回囚笼一角,杀机四溢。
“你是谁!告诉我,这是哪里!”
女孩被卿长安突如其来的狠厉所震慑,一时间吓得不敢出声。队伍后面的看守听到了响动,不耐烦的抽出鞭子在地上狠狠甩了一鞭子,恶狠狠的呵斥道:“嚷什么嚷,谁要是敢动一下,当心爷的鞭子抽死你们这帮骚|货!”
夜晚里的细碎哭声骤然停止,卿长安面前的小女孩面色更加惶恐,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一个劲儿的摇头。卿长安迟疑片刻,略略松开了一些,软下语气,低声问道:“别怕,乖乖告诉我,这是哪儿,要去哪,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女孩接连抽了好几下鼻子,有些怯怯的小声道:“现…现在还没出沧虞呢,我们现在是被…被押去…押去军营里面…做…”后面的话女孩实在是说不出口,眼泪却又止不住的流。
卿长安心下明白了十之八九,恐怕这一行关押的都是要被送去做军妓的女人,随即又问:“沧虞是什么地方?现在什么年份?你为什么被抓了?”
女孩儿蓦然瞪大了眼睛,惊异于眼前的女子竟然不知沧虞城是什么地方,大难当头还在问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有些着急的说:“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想着这些。这儿是京畿啊,邺唐京畿沧虞城啊,正隆六年啊,你莫不是害怕坏了吧?”
卿长安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个刚才还害怕的说不清楚话的女孩子,刚刚还抽抽搭搭的现在还反过来担心她脑子坏了,不过她确实脑子坏了——邺唐,沧虞城,京畿,正隆六年。
这似乎印证了她方才冒出来的大胆想法——确实,她死了,然后又活过来了,活在邺唐,京畿,沧虞城,正隆六年。所以自己的手上的老茧和疤痕不见了,骨骼也变了,身高也变了,因为她死了,又活了,活在了别、人、的、身、体、里。
这想法真是大胆而疯狂,可是又很合理。莫名其妙的跪拜礼,被称作宁王的男子,还有那个庆王,还有那些呼吸和脚步一听就是武术高手的人,还有周边的古建筑群,还有马拉的木头囚车,还有让她惊异的如此多人明目张胆的运送的军妓,都有了解释。
她居然重生了,被卿自若在天台上来阴招给崩了,切身感受了一次头骨砸碎全身骨折的痛感,就在她觉得自己肯定要去见见马克思毛爷爷和那些被她干掉的混球们的时候,她居然睡了一觉之后重生了。想来卿自若怎么也想不到她卿长安居然能重新醒来在另一个世界,虽然挫了点,境遇凄凉了点。可她一直都很有原则,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命保住了,不怕没有她卿长安威风的一天,想到这儿她不禁一笑——不怕没有她搞死那个宁王的一天!
女孩看着卿长安在冷玲的月华中展颜一笑,两丸黑水银一般的眼珠子里烟波流转着——道不明的含蓄杀机,随即转瞬即逝,明明也不过是一张半大孩子的面孔,瞧着比自己还小,却让人心里发憷,她下意识的扯了扯卿长安的衣摆。
即使身体的不适感已经减轻,可是她瞬间找到了对待她跌宕起伏精彩如好莱坞大片一般的生活时的从善如流,心情沈浩是的卿长安对待群众可向来是如春风拂面,摸了摸女孩的头,表情猥琐像个人口贩子,说道:“妹子你叫什么,我叫常安,你能告诉我你犯了什么事儿要被人关在这儿不?”
那女孩明显有点吃不消卿长安如此巨大的转变,刚刚还一副恶鬼似的如狼似虎的对她动手,随即又是一脸严肃的净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转眼间又笑的诡异无比,实在是让人害怕。
卿长安看着那女孩对自己的亲切政策不太买账还有点抵触,连忙道:“姑娘别误会,我脑子有点不对劲,时常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看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那个啥来着’?”
“共枕眠!”那女孩子在摇晃颠簸的车笼里哭了半晚上,终是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我叫洛青,是城东朱雀坊的方家,家父在朝廷承四品大理寺丞…”
方洛青的声音戛然而止,枯瘦的小手又开始抹起了眼泪,沉默了一下,细声道:“大理寺丞,数月前我们方家被…被满门抄…斩,五尺以下男子充军发配三千里,十四岁一下的女子一律充为官奴,我恰好过了十四岁生辰…我阿姊冒险将我偷出了府,自己却…却…”
“本想着留着一条命苟活着,也算是不辜负她一条性命,可…可前些日子,听说皇帝要打仗,抽了我们方府的女子和其他一批官家女奴隶,命我们随军…我昨晚…就被…被捉来,然后才出发没多久,我就看见你昏着被人扔上来了!”接着她又咬咬牙道,“我阿爹说过,只要人不死,万事好说,常姑娘你别怕,不就是红营么,总…总有一天我们能逃出来的!我阿爹是冤枉的!我要给她报仇!”
卿长安不禁失笑,她自以为慈爱的一笑,拍拍方小朋友的乱糟糟的脑袋,道:“方姑娘好志气,常安委实佩服,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不过我这脑袋许是又犯病了,还真是不大清醒,给我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吧,行不?”
崇德门愈来愈近,远远都能见着驻扎在崇德门外的龙策大营的火光,马车轱辘的声响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长街,唯一不变的是那丝丝起伏不断的女子哭声,随着那月光,消散在深深的黑暗里,融为一体,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队人马经过。
这里是正隆六年的邺唐,京畿沧虞,崇德门。
这里有卿长安,来自另一个时间与空间的公元2013,中国。
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世界没有神,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世界是多么有趣,就像一副沙盘,天神吹了吹口气儿,吹皱一盘轻沙,动荡一个世界,乱了谁的心弦。